国色天香(13)
那一刻,墨班主临行前的那些意气风发,似乎彻底被击碎了。
以为坚持传统就可以留住辉煌,实在是太天真了。
曾经后台挤满弟子,二十多三十多的大小伙子摩肩接踵,去到哪里演出都不怕有人捣乱。
现在,他带着这老的老小的小的十几个人,开着破旧的小面包车周转各地,到底是在干什么呢?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他连个能帮忙的壮丁都没有。
墨班主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后知后觉得涌现出一阵恐惧。
制定好的演出计划全部作废,墨班主带着戏班仅余的全部九名成员,马上收拾东西回城。
“该散了,该散了。”墨班主大掌摩梭着墨里柔软的头发,叹息地说道。
墨里已经泪流满面。
他一直都清楚戏班早晚有关张的一天,在大师哥劝他一起为戏班努力的时候,他还说过那些清醒残酷的预言。
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到了连固执的父亲也要放弃的时候,他的清醒和残酷都被抛到了九宵云外,只剩下止不住的眼泪。
他的清醒不过是建立在父亲的坚持之上的任性。
“不,不要散,爸爸,我不要戏班关掉。”墨里眼泪汪汪地看着父亲,提着任性的要求。
“傻孩子,怎么这么爱哭。”墨班主爱怜地捧起儿子的脸,粗糙的手指擦着那不断流出来的眼泪,“爱哭又任性,以后怎么说媳妇?”
墨班主对于关掉戏班并没有太多伤感,他已经尽了全力了,就算结果不尽人意,他只是有些惆怅,并不觉得难过。
现在他反而更担心墨里。这个儿子从小被所有人宠溺,谁都顺着他,捧着他,养得太娇了些。以前他有诺大一个墨家戏班传给他,戏班里的叔伯兄弟都是他的助力,他没什么好担心的。现在戏班没了,师兄弟们散了,他没有什么能给儿子的了。
蛮横但是护犊子的墨班主,实实在在地担心着这个被所有人娇宠着长大的独子。墨班主甚至想如果是个女儿就好了,至少他可以给阿狸找一个继续宠他把他捧在手心的人。
以后娶了别人家的姑娘是要宝贝着别人的,墨班主希望儿子能快些长大。
不管墨里有多不情愿,墨家班的解散已经是提上日程的事。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现在还在戏班常驻的只有小春和小窦两个孩子,鲁伯鲁婶这些老人偶尔过来搭把手。
墨班主给了小春和小窦一人五千块钱,当作散伙费。两个孩子初中毕业就在戏班干,头一次拿到这么多钱,都有些受宠若惊。墨班主看着他俩,心酸地感到自己实在对不住一直跟着他的这些人。
小剧场的租期也快到了,墨班主通知业主他不再租了,让业主可以另找租户了。
鲁伯又带着老伙计们来剧场帮忙清理后台的服装道具,把还完好的那些收拾一下打包送到墨里家里。其他太破的只能就地扔了,墨里家也不大,实在搁不下这十几个木箱笼。
墨里也陪着一起收拾。
狐仙的全套服装头面都是要拿走的,那是所有戏服里最新的一套,是在墨里第一次上台前墨班主重新找人缝制打造的,只有墨里穿过。头面上的钻虽然不是什么值钱货,却晶莹透亮,光线一照就闪着银辉,也许被墨里穿久了,仿佛透着几许白狐的灵气。
墨里情绪有些低沉,把那些衣服一件件叠放整齐,首饰装进小盒子里。他整理得很慢,仿佛这样就可以将墨家班彻底解散的时刻推迟一些,再推迟一些。
鲁伯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闲不住地讲古,显然也被那些道具勾起了年轻时的回忆。
“当年墨家班最兴盛的时候,收了得有六百个弟子。”鲁伯讲得兴致勃勃,“不少人家慕名把孩子送来学戏,那时候你爷爷是班主,他得看那些孩子资质好坏,才决定收不收。那会儿还在老戏园里,人可比现在多多了。有一年来了一个外国的导演,要拍中国的文化纪录片,县里就请我们墨家班演出了一场度狐仙,演完了以后把那导演高兴得呀,握着你爸爸的手直说鸟语。翻译说他觉得狐仙太美了,这出戏也太美了。狐仙美,还用他说,都演了几百年了。”
墨里配合地笑了笑。墨家几百年来的每一任狐仙,谁能想到最后断送在了他的手上。
他一边听着鲁伯的讲古,一边漫不经心地收拾。
周飞突然从门外跑了进来。以前他在后台就出入自由,现在戏班都不在了,更没有什么顾客止步的后台了。
“墨里,戏班真的要关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墨里白了他一眼,懒得搭理。
周飞一点也不在乎他的态度,抱着新买的触屏手机走到他身边。
那一年触屏手机刚出没多久,贵得离谱,也只有周飞这种不把钱当钱的暴发户愿意买一个耍酷。手机还是靠压感触控的,周飞用手指甲在屏幕上咄咄咄戳得直响。
“你看你看,贴子里都传开了,粉丝们都在哭嚎呢,都要等一个准信。”
“要关了要关了,行了吧,我还要哭呢。”墨里漫不经心地敷衍。
“你哭了?!”周飞扔开手机赶忙凑过来盯着他的眼睛左右观察,墨里不耐烦地推开他。
“别凑我这么近,别恶心我啊。”
“我不是怕你难受么。”周飞现在对墨里一点脾气也没有。以前两个人打得天翻地覆,好歹是有来有往,现在墨里单方面暴力,周飞却是低三下四低声下气,他爸为此已经恨铁不成钢许久了。可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是阻止不了他儿子去跟别人的儿子大献殷勤。
“墨里,你要是不想戏班关张,我帮你啊!”周飞对着墨里拍胸脯。
墨里听得心里一动,转头看他:“你有办法?”
周飞被那双漆黑的眼珠子一看,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里似乎还含着希望的水光,水灵灵的,真是一双会说话的漂亮眼睛。他整个心都飘忽忽地轻了起来。
“是啊,我有的是钱!你要多少?!要多少我都给你!养几个你都够了!”他豪爽地开口,满以为会得到一个感激的拥抱,手臂里都期待得有些发痒了。
没想到那双漂亮的眼睛突然变得凶狠起来。他和墨里打架打了十几年,这眼神一点也不陌生。这是要动手的前奏啊。
果不其实,一只拳头唰得就捣到他脸上。周飞只来得及接住那个扑过来的身躯,手轻轻地扶住对方,脸上重重地挨了一下。
“唉哟!”
“死周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信了你的邪!”
14.第 14 章
把戏班后台收拾清楚又用了两天时间。要留下的那些都拿回了家,剩下了一些大件的箱笼,破旧的戏服道具,墨班主找不到寄存的地方,只能丢弃。
墨里把戏服道具一件件折叠摆放整齐,放进经年的老木箱里,盖上盖子,再用同样历史悠久的锁头把箱盖锁上。
墨班主已经打了电话雇了搬迁公司来,看墨里还在摆弄木箱子上的锁,出声提醒他:“阿狸,不用锁了,反正都是要扔的。锁不锁都无所谓。”
这些破衣烂木头,扔了只怕也没人愿捡。
墨里不锁了,直接趴在掉了漆的木箱上,一股混杂着些微潮味的木头味道钻进鼻中。并不难闻,反而清清凉凉的很舒服。这是童年的味道,是老戏园的味道。
“爸爸,我这两天一直忍不住在回想一件事。”墨里软软地把脸贴在木箱上,声音也是懒洋洋的。
“什么事?”
“我一直在想,我们最后一次走出老戏园的时候,我到底有没有锁上门?我记得好像是锁了。”
墨班主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在想什么:“……老戏园都没有了,锁不锁有什么区别。”
“还是有区别的。”墨里十分坚持,“那一次是最后一次从从老戏园里走出来。最后一次总应该有点不一样才对。”
“那到底哪里不一样?”墨班主现在对儿子分外有耐心。也许是这几天墨里持续低落的情绪,让他连跟儿子说话都不敢大小声了,生怕惊着他。
“我不知道,我想不通。”墨里又趴回木箱上,眉头皱成小山峰。
雇来的搬运车很快来了,墨班主指挥着工人将打包好的几个木箱笼搬上车厢。墨里安静地站在一旁,那些他细心锁好的箱子被一个个抬走,随意地堆放在脏污的后车厢里,最后关上厢门,闪着尾灯远去了。
夜里,墨里又做了那个梦。
幽暗的月光清辉下,戏园的废墟开始坍塌,碎成粉末,一股一股飞散在空中。
他在废墟中走过,灰尘缠绕着他的手脚,让他举步维艰。
戏台往地底陷落,露出一片空洞洞的深穴,破败的桌椅席位被吸入那未知的黑暗,被扔弃的箱笼戏服却从地下深处升了起来。
戏服张开,宛如一个个没有头颅和手脚的躯体,它们围在他的身边,如同还在老戏园里,忙碌的师兄弟们在登台演出的间隙,还不忘将他带在身边。
所有被丢弃的都回到了这座废墟,陪着他永远困在此地。
耳畔响起喁喁的细声,仿佛亲密的耳语,但却太嘈杂,让他听不清楚。
墨里半夜惊醒,满头冷汗。
梦里他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噩梦,醒来时却一阵心悸。仿佛有什么将他从梦中吓醒,又在他醒来的那一刻逃失无踪。
墨里抱着被子愣愣地坐了许久,直到背上的汗都挥发一空,一阵凉风从窗缝里吹进来,他突然被惊到了一般,猛地从床上跳了下来。
飞快地穿上外套,冲出了家门。
睡在隔壁的墨班主被他惊醒,披着睡衣走出卧室时,只看到他离开的背影。
“阿狸,半夜三更的你干什么去?!回来!”墨班主拿起表看了一眼,凌晨三点。他着急地追了出去,哪还有儿子的影子?!
一阵凉风吹来,墨班主打了个喷嚏,他急慌慌地回屋一边穿衣服一边拿起电话给在派出所分所当所长的老友打了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