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大道(5)
陈泊桥发现章决慌乱无措时很有些好笑,便又后退了一些,让出一个章决堪堪能过的位置,故作自然地道:“去吧。”
章决犹豫了几秒,最终也没开口让陈泊桥再让大些,低着头侧身从陈泊桥和门框之间挤了过去,快步走回自己的小卧室。
陈泊桥看着章决的背影从门后消失,才走进浴室。
陈泊桥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客厅的钟显示四点四十分。章决穿得整整齐齐坐在沙发上,他捧着一个平板显示器,面色凝重。陈泊桥走过去,看见屏幕上显示着十个并排的监控画面。
“我们得走了。”章决头也不抬地说。
“怎么了?”陈泊桥皱起了眉,凑近细看。
“安全屋外的监控,”章决指着一个呈俯角的监控镜头,“这是这片区域唯一能容车通行的弄堂。”
画面里有一条小巷,两名高大的男子在离摄像头不远处面对面站着,乍一眼望去像在聊天,但细看两人的站姿,好似总带了些紧张。
“他们在这儿待了十分钟了。”章决说。
陈泊桥看见其中一个男子比了一个手势,是亚联盟军中常用的手势,意为准备行动,心中确定了来人的身份。
昨天章决劫走他后,他便将提早植入在身体里的信号屏蔽器抽出来扔了,使军事监狱放在他背部的追踪器起效。
因此亚联盟的军人追到这里,并不让陈泊桥感到意外,毕竟,根据陈泊桥以往执行任务的经验,在追捕重要犯人时,亚联盟的卫星导航系统的精度还是挺高的。
“联盟的军人,”陈泊桥告诉章决,“意思是准备行动。”
章决沉默了几秒,像自言自语似地说:“怎么会这么快。”说罢他便起身去了房里,不多时就提了两个旅行袋出来,扔在地上,开了通讯器:守住巷口,我带他先走。”
对面有人回答:“好。”
切下通讯,章决对陈泊桥道:“走吧,你帮我提一包。”接着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了一眼乖乖蹲在垫子上的伤了脚的猫。
“猫……”章决的神色有些犹豫。
陈泊桥快步过去,一手抄起猫,一手提起地上的两个袋子,抬手让小猫升起来,脸靠近章决,小猫配合地喵了一声。而陈泊桥对章决露出微笑:“可以吗,章决同学?”
“……好吧。”
下到二楼,章决推开窗,带陈泊桥翻过窗台,沿着二楼外梯走到楼背面的街道。天色方才初晓,街道上空无一人,章决按了手里的遥控钥匙,一台落了一层灰的不起眼的越野车车灯闪了闪。
只休息了几个小时,他们又要踏上逃亡的路。
章决果断地发动了车,沉默地加速、换挡,绕过镇中心的巷弄,往镇外开。
驶过镇区最外延的建筑,他们开上砂石地,碾过杂草,冲上穿过镇外围的国道,章决忽然开口:“你被捕之后,有没有人给你动过小手术?”
陈泊桥侧过头看了看章决,没说话。
“或者,”章决缓缓补充,“你有没有一觉起来,突然有看不到的地方疼?”
陈泊桥确信章决猜到了,但还是没说话。
又开了不到半分钟,章决一脚刹车,伴随着刺耳的制动声,车停了下来。
“你来开。”章决果断地说。
两人互换了位置,把小猫放到后座。章决从拿上车的其中一个袋子里找出了探测器,一手攀着陈泊桥的肩,另一手拿探测器在陈泊桥身上缓缓移动。
探测器碰到陈泊桥左肩时,指示的绿灯变红了,还发出了警报声。陈泊桥觉得章决抓着自己肩膀的手紧了一下。
“怎么?”陈泊桥问。
“你身上有定位器,”章决低声说,“所以他们来得这么快。”
陈泊桥不回答,耐心等着章决继续说。
“我没有屏蔽器,所以要把它摘下来。”章决闷闷不乐地说。
陈泊桥“嗯”了一声:“摘吧。”
章决没动,只是把探测器移开了,不让警报继续响,又过了一小会儿,才坐回去。
“我应该早点想到的。”章决很有些懊恼地说。
“不是你的错,”陈泊桥很自然地安慰他,“帮我摘了就行。”
“但我没有麻醉剂,”章决说,“只有简易的手术处理工具。”
“直接取吧,”陈泊桥道,“亚联盟的定位植入器,放置位置一般不深。”
陈泊桥打着方向盘,靠公路边停了下来,熄了火,转头看着章决:“速战速决。”
天已经完全亮了,泰独立国的空气很通透,天蓝得像画,车顶有扇天窗,阳光打进来,照得车内纤毫毕现。
陈泊桥脱了上衣,露出布满大小旧伤的上半身。
他带队执行过很多次任务,受过不少皮肉伤,浅的随时间淡去了,留下的都是深的。
有军人把伤疤当成勋章,陈泊桥更愿意将它视作记忆的索引。
陈泊桥总是很忙,忙于失去战友,或失去至亲,他要记住的东西也比别人多很多。他以伤痕的形成时间来记住一位战友的生平,记住至亲,将一切记录在案后,才继续平静地接受下一位。
陈泊桥知道章决看着自己的背,也发觉章决迟迟不动,便和章决说笑:“我作战受伤时一般也不用麻醉,。”
章决犹豫了片刻,去后座翻了包,回到前座时,手里拿着两个盒子,其中一个是冰盒。
冰盒中有五支蓝色液体针剂,章决拿了一支,简单地对陈泊桥说:“这支……其实是我用的。不过也可以当麻醉剂,注射后,在大约12小时的时间里,你会完全失去触觉和痛觉。”
章决将针管一头按到陈泊桥的手臂上,针剂自动注射入陈泊桥体内。药剂几乎立刻就生效了。
“还有感觉吗?”章决伸手碰了一下陈泊桥的小臂,问他。
陈泊桥抬手,去碰越野车皮质的方向盘,塑料仪表盘,都没有任何感觉,只有阻力告诉他,不要再作无畏的尝试。
“这是什么药?”他问章决。但比起这个问题,他更想知道章决为什么会需要使用这种药剂。
章决眼神游移着没回答,手抬起来想合上冰盒。陈泊桥出手比章决快,只是没控制好伸手的力度,直接把冰盒推了出去。
冰盒从置物台上往下落,玻璃管制的针剂全掉了出来。两人都想去接,结果手忙脚乱地撞在一起,一支都没接到。针剂一一摔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随即被沉重的冰盒压碎了。
陈泊桥低头一看,蓝色的液体流了一地。
“……”
两人相顾无言了几秒,陈泊桥尽量诚恳地对章决道歉:“对不起。”
“有地方能买吗?”陈泊桥努力尝试补救。
章决没说话,眼神中带着迷茫和震惊,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他舍命相救的人把他的重要药剂全弄碎了。
“不如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我让裴述给你弄来。”陈泊桥又说。
章决没反应,陈泊桥伸手在章决眼前晃晃:“章决?你没事吧?”
突然间,通讯器响起一些杂音,然后是嘈杂的打斗声和气喘吁吁的人声:“先生,你们到哪儿了,我们撑不住了,准备撤退。”
第四章
看着地上的药剂和玻璃碎片,章决很有点无所适从。
他的身体很不稳定,尤其是近几年,信息素紊乱总来得猝不及防。被陈泊桥打碎的药剂能把紊乱带给他的影响降到最低,对他来说很重要。
如果不是怕陈泊桥取定位器会疼,章决也不会把药剂拿出来,本来只给陈泊桥 用一剂,应当出不了什么岔子,没想到陈泊桥手随便一挥,把冰盒挥地上了。
但陈泊桥是无心的。
章决看着还在跟自己道歉的陈泊桥,在心里慢慢地想。
而且他应该庆幸陈泊桥没在一开冰盒的时候就把盒子弄地上,至少陈泊桥现在摘定位器的时候不会痛了。
想到这一点,章决心里好受了一些,他指指方向盘,对陈泊桥说:“那你先趴着别动。”
陈泊桥知道自己犯错误之后,变得比早上听话很多,老老实实地叠起手臂,顶在方向盘上,把背交给章决。
章决拆开了半自动手术刀,用棉片消了毒,又拿起探测仪,凑近了看陈泊桥的背。
陈泊桥的脊骨边上有几道刀伤,再往下一些有一小块烧伤,烧伤的皮肤很不好看,颜色很淡,起起伏伏。章决紧盯着那一块不同的皮肤,咽喉像被一双手拧住了,使劲挤出酸涩的汁液,大堆大堆往食道里灌。最后,章决到底没忍住,伸手碰了一下陈泊桥的刀伤,再马上缩了回来。
他碰得很轻,可是还是被发现了。
陈泊桥和善地开口提醒:“章决同学,时间紧迫,别分心。”
章决“嗯”了一声,把手术刀的对准了探测仪测试到的位置,然后在显示器上挑选了合适的刀和镊子,开始替陈泊桥做摘除。当镊子钳住陈泊桥的定位器,往外拉的时候,章决听见陈泊桥轻咳了一声,不多时,血从半自动手术刀的下吸盘中间流了出来。章决反应了一会儿,才把血擦了。
十几岁的那一场手术事故发生后,章决的母亲常以泪洗面,说他一想起章决的身体状况,就心疼难受,忍不住哭,但章决从不懂那是什么感觉。
他会因为陈泊桥不喜欢他,心中难以克制地疼痛万分,或者因为太喜欢陈泊桥而辗转反侧,但好像还是直到此刻,章决才了解心疼的具体含义。
他很希望可以代替陈泊桥受这些伤。
手术完成后,章决帮陈泊桥背上贴上了纱布,然后趁陈泊桥还没抬头,把拿出来的定位器用枪柄敲碎碎了,包在纱布里。他盯着陈泊桥垂着的头,迅速地把裹着定位器的纱布偷偷塞塞进口袋,再对陈泊桥道:“好了,我开车吧,你休息一会儿。”
陈泊桥依旧没有和他客气,换到了副驾上,不多时便睡着了。
越野车的油箱不是满的,开到一半就块没油了,恰好前方不远处有加油站,章决就往那边开了一段,开进站里,按下车窗请工作人员替他加油。
这时候,陈泊桥醒了,他叫了章决一声,章决回头看:“怎么了?是不是疼?”
“不是。”陈泊桥摇头,“我想喝水。”
章决看了看不远处加油站的便利店,便对陈泊桥道:“你等着,我去买。”
在便利店买了两瓶水,拎着走回车里,油恰好也加完了,章决把现金给了工作人员,刚系上安全带,陈泊桥凑过来,接过了章决的水,打开喝了一口,随意地转过头问章决:“定位器扔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