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来无恙(57)
顾拙言看到飞往榕城的航班号,顿时头痛欲裂,找到服务台,扒着台面拧眉眦目地问,天气怎么了?延迟多久起飞?!能不能给个准确时间!
地勤见惯难缠的旅客,一遍遍说明,却始终没按下呼叫安保的按钮,因为发觉面前的少年要的根本不是解释,吵嚷也渐渐变成恳求,他要走,要飞去榕城,多等一刻像是要了他的命。
顾拙言歇斯底里,东南西北的过客都引颈注目,看他闹腾,笑话他疯癫,甚至有人举着手机偷偷拍照。家里的司机赶过来,挡了镜头,将人群哄散,揽住他的肩膀朝远处溜达。
你从小到大,何曾这样过啊!司机说。
的确没这样过,顾拙言生来就体面,哪怕当时一纸情书见了光,那么露骨,他杵在走廊高声出柜时依然腰杆挺直。被送往榕城,从离家上车至机场登机,昂着头都没低下过半分。
今晚,方才,他像个无理的、没素质的混混,大吼大叫成为陌生人的笑柄。真够狼狈的,从头到脚的狼狈,他这么想。也真够操蛋的,他有点恨。
顾拙言的情绪一点点沉淀,在航站楼外立着等,一月末的北方气温降至零下,手里的热咖啡趁人不注意就飘散完热气儿。他执拗地立着,来往的车辆,遥远的夜幕,劳斯莱斯后座上模糊的顾士伯的轮廓,都陪着他。
十点多的航班延迟一小时,两小时,凌晨已过去,机场内发布通知,手机也收到短信提醒,因雾霾严重,本次航班取消。顾拙言一言不发地继续等,假装没有看见,一双眼不知疲倦地望着远处,浓浓的阴霾,为什么偏偏这时候堵着他的去路。
夜间没有火车班次,航班夭折,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顾拙言如一尊石雕蜡像,鼻尖冻得通红,百骸没了温度,就那么犟地一直伫立到天明。
后半夜刮起大风,鬼哭狼嚎般,摧花撼树的力道比刑鞭更重,抽打在身上和脸上,侵入喉腔与肺腑,顾拙言揣着羽绒服口袋,垂着眼,没挪动丁点方寸。
司机隔着车窗瞧,替他冷,倒吸一口气问顾士伯,这样可不行,要不把他强行拖上车?或者回家取两件衣服?
顾士伯说,不用。
冷就捱着,之后烧了病了也受着,为一个人这样值不值,先得尝过,之后再想明白,值得便不必后悔,不值,自己才能记下这份教训。
一场狂妄的大风席卷整座城,枯枝断裂,落叶残渣散在柏油路面,劳斯莱斯的车前盖覆上一层灰尘。晨光熹微时,放晴了,浓雾重霾都被吹开,天光逐寸下至。
顾拙言的身体是一台锈住的机器,动了动,骨骼嘎吱发脆,迈出第一步时脚踝冻得针扎般疼。航班开始恢复调整,他改签最早一班,过安检候机,终于有勇气看看聊天列表。
夏维通知庄凡心要走的消息后,群内炸了锅,有人不信,有人惊呼,庄凡心措辞轻快地承认,很假,没有起到任何安慰的效果。
除却这些,庄凡心私下没有发来只字片语。
在如潮的恐慌过后,顾拙言此刻很平静,能思考当下的情况,关于庄凡心提前出国,还能掂量一番,这道沟坎要怎样利索地迈过去。
榕城景致依然,也冷了些,庄凡心早晨出门时裹了件大衣。骑车到学校,进校门时被齐楠奔来抓住车把,当着校警门卫和往来的同学,质问他,你真的要走啊!
庄凡心点点头,流露出木然,锁好车子去教学楼,齐楠拽着他嚷个不停,进入教室,三班的同学围上来,絮絮地,殷切地,耳边高低起伏急缓交错。
庄凡心感觉自己死了,大家在围着他诵经超度。
今天是寒假前的最后一天,发放成绩单,布置假期作业,不到两节课便推入尾声,夏维双手撑着讲台,格外的啰嗦,同学们却格外的耐心。
话终将说尽,夏维停顿则个,目光游移至第三排落在庄凡心的身上。大家纷纷扭头,也看向庄凡心,班长跨越过道推他,一众男生将他团团挤在中央。
他曾谎报军情被围殴,也曾招来大家欣赏肩头的文身,无数次聚成一团,他们说废话,玩手机,抢零食,没想到这一次是告别。
齐楠哭了,我每天给你带奶茶,你别走行么?我不抄听力答案了,以后自己写还不行么?你走了,我跟谁做同桌啊?
庄凡心说,我送你的画在一楠挂着不许摘,要挂好多好多年。
他与同窗作别,要好的,拌过嘴的,男生女生,与四十三人有四十三段时光。最后的窗边空空,差一个,第四十四个人没在。
同学们陆续走尽,庄凡心和老师们道别后去办理相关手续,从办公楼离开时校园已经空了。
寒假的开头多像暑假的末尾,经过小报告厅,他忆起陪顾拙言来参加考试,那时候他们还不太熟,那一天顾拙言说红色的校服上衣很衬他。
从天中离开,庄凡心一路骑得缓慢,街边的不知名小花,时常光顾的蛋挞店,某条附近称霸的流浪狗,他全部看了一遭。
拐入小路口,庄家的大门敞着,花园里有客气的说话声,庄凡心不想进去,把单车停在墙边,自己蹲在榕树下给邦德梳毛。
“舒服吗?”庄凡心问,“力道还可以不?”
邦德仰头看他,噗呲舔一下他的手背,他忍不住笑,更来劲地说:“按摩要不要,限时的,以后就没机会了。”
邦德倏地扭开脸,站起来吠一声,迅猛地朝前狂奔。庄凡心慌忙站起来,正要追,望见路口停着一辆出租车,下来的人是顾拙言。
反应先于意识,庄凡心快步走去,待顾拙言也看见他,却双腿浸铅挪不动了。顾拙言一步步向他走来,面上蒙着一片淡红,不知是热的还是什么,近至半臂时,顾拙言在他身前停住,绷了一整夜的身体和神经陡然在这一刻放松。
“我赶回来了。”顾拙言说。
这过程多艰难,历经怎样的煎熬和折磨,他都没说,只说他赶回来了。迈近一步,他低头看着庄凡心的眼睛,胆怯又果敢地问:“出国的事儿,尘埃落定了?”
庄凡心鼻翼翕动,在手机里能佯装平和,此刻面对面,他在顾拙言的凝视下开始隐隐崩溃。他点头,话音轻而颤:“后天的机票。”
顾拙言张了张嘴,磕绊地说:“是、是你爷爷情况不太好?什么病,在哪家医院,我爸妈,他们有些关系,也许能找些专家医师看看。”说着再近半步,他张手捉住庄凡心的肩膀,“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你什么人,要从老师的群发里面知道你要走。”
“你想干什么,想趁我没回来就一走了之?你是不是混账?”顾拙言低声咒骂,“你抛下我提前出国就算了,还怕我不够着急?要这样试试我的态度?”
庄凡心说:“我……”
“你不是叫凡心吗?”顾拙言惯会截话,“我看你是狠心。”
“对不起,但是——”
“不需要但是。”顾拙言说,“不就是提前一年走吗,天没有塌,异地一年我也不会变心,你等着我。 ”
他们说好一起过年,泡汤了,说好一起留学,也中途生变,顾拙言退后一步又一步,说出口的是责备,实际做的却是接连的包容。
然而庄凡心摇了摇头。
从庄家出来四个人,赵见秋送客,另外三个人说房子很漂亮,维护得也很好,回家商量一下便给答复。
顾拙言心头发慌:“他们是什么人?”
当时文件袋里的最后一封信,是庄显炀的辞职信。
“看房子的。”庄凡心说,“我们要移民了。”
☆、第 55 章
回国前庄显炀便拟好了辞职信, 父亲疾病缠身, 母亲也已年迈, 他哪里能安心地回国过日子。
身为人子,他必得在未来不多的几年中照顾左右,可来回的长途飞行不是办法, 单位的工作也没道理一直耽误。身为人父,庄凡心从小没经过风浪,刚十七, 即使继承公司也要先完成学业, 只能他这个做父亲的帮忙打理。
于理于情,留下实在不现实, 去美国更是迫在眉睫。庄显炀提前和赵见秋商量过,眼前情况紧要, 也无犹豫拖延的资本,所以夫妻二人便共同决定移民。
庄显炀是画家, 年轻时游览过大半个中国,哈尔滨、上海、苏杭,旅居过的城市不计其数, 赵见秋在国外长大, 状态亦然。他们结婚生子后定居在榕城,因着庄凡心念书的缘故没再挪窝,却也对“根”的概念没那么深刻。
离开,行走,对于艺术从业者而言, 有时更像是蔫花换水,长精神的。
回国后的那个下午,庄显炀即刻去美院递交了辞职信,一切手续从速、从简,赵见秋已提前处理手头的工作,并联系了美国方面合作多年的设计工作室。
庄显炀这段时间压力极大,在深夜的医院颓丧萎靡,在父母面前勉强欢笑,与妻儿团聚后才一点点充盈些精气神。今天来人看房子,他陪着里里外外地参观、介绍,反复地说明,房子无所谓,但他很舍不得太太精心打造的花园。
跟在后面将人送出家门,瞧见顾拙言和庄凡心站在外头,庄显炀打招呼:“小顾回来啦,听凡心说你回家参加冬令营?”
“叔叔。”顾拙言应一声。
他从未如此忧惧,仿佛几步之外面对的不是庄显炀与赵见秋,而是什么索命的妖魔,哪怕这般,他走过去一些,求证道:“叔叔阿姨,你们要移民了?”
“嗯,后天走。”赵见秋说。
庄显炀露着笑,笑中有三分遗憾和无奈,但余下七分是坚定不移,他道:“原以为是一年后凡心送你,没想到调了顺序,这两天你们俩好好道个别吧。”
顾拙言仍不死心:“以后还回来吗?”
庄显炀考虑片刻:“谁也算不准以后,不过大概率是不回来了。”
烈日当空,实则冷得厉害,庄凡心被凉气激得鼻腔酸胀,憋闷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不回来了,轻轻巧巧的四个字,就此宣读了他的刑期。
庄显炀和赵见秋回去了,巷子里前后无人,就剩顾拙言和庄凡心沉默相对。顾拙言只觉一阵阵晕眩袭来,晃荡着,打着颤问:“庄儿,你以后还回来么?”
庄凡心捂住脸,不待他吭声,顾拙言用力掰开他的手:“你以后还回来吗?”
顾拙言一遍遍地问,一声声地重复,却蛮横地不给庄凡心回答的机会。他害怕,怕庄凡心说的不是他想听的答案,哪怕那答案仅有千分之一的概率,他也怕得不敢听见半字。
这不对,一点都不对。
顾拙言候机时想,在飞机上也想,假如庄凡心真的万不得已提前走,他等就是了,等到一年之后高中毕业,他也过去念书。四五年之后,他和庄凡心一起回国,按照他们原本计划的生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