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哭别噎着(6)
“……”林沛然动作顿了顿。
他很快又接着把带来的东西往外掏:“……外婆年纪大了,只有假牙,腿脚也不方便,现在什么地方都去不了了……我还能在外面跑,就是没法带着她一起,就给她带了点国外的土特产,还有几本拍的很好的图集……”
“行啊你,出去两年知道讨好你妈了?”林妈帮着他把堆了满桌的东西收拾好,拉他在沙发坐下,“你倒是会哄人,知道哄好你妈最好的办法就是哄好你外婆。”
林沛然傻兮兮跟着笑了笑。
外婆已经九十多岁了,身体健朗,就是自外公过世以后,越来越严重的老年痴呆让她记不住事儿。
林沛然跟林妈唠了会儿家常,就去主卧室看了外婆。老人家还是很乖的样子,一双浑浊的眼珠望着林沛然,脸上和蔼,但是久久喊不出他的名字。
林沛然走过去,轻声跟她说“外婆我回来了”,老人只看着他笑。
林妈不好意思说:“有段时间没见你,一时想不起来,习惯就好。她就认我跟你爸,有时候连我都不认识,有时候还冲着小海喊‘然然’……”
林沛然理解点头,将自己带回来的糕点哄着给她吃。“妈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哎。”
林沛然之所以会害怕自己忘事,也有两位老人的原因。
外公去世好多年了,最后也是谁都记不得,那时林沛然还不懂事,只觉得最后一年的外公,看上去就像一个容貌过分熟悉的陌生人。
可现在,他开始慢慢懂得,有的时候,人其实并不情愿去变成一个自己不想要的样子。只是他们孱弱的生命并不足以违抗这种趋势,哪怕再不情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逐渐老去、走向死亡。
无法违抗生命的必然的时候,是很可悲的,因为其实他们自己也会很难过。
这种明知自己在变化、却无能为力的难过,远胜死亡和遗忘本身所带来的。
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忘却,而忘却来临的时候,连自己都意识不到,更无从防备。身边的人越来越陌生,于是陷入恐慌……变成不知所措的孩子。这样残忍的折磨,林沛然发自内心的畏怯和恐惧。
“诶,我央央你,”外婆唤道,“来给我挠挠痒,背上这儿……”
林沛然顺从摸索着位置,引得老人家一阵舒心。
这样的抓挠没有休止符,因为每过几分钟,老人就会忘记林沛然是什么时候开始给她抓痒的,然后无限将这种服务延长下去。如果没有人主动结束,它可以持续数个小时。
不过林沛然什么也没说,一边跟老人闲扯从前的事,一边机械重复着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忽然对他说:“然然,你对我好,我心里知道。”
林沛然一愣,欣喜着温声问:“外婆,你认得我啦?”
老人家看了他一会儿,傻傻笑了:“瞧你说的,你我还会不认得?你是……是……那个谁来着?”
林沛然于是也笑了。
对这样的人,需要更多的耐心和宽容。
“我是然然,林沛然。”
“瞎说,然然还在上学呢,哪有你这么大个儿……”
……
那天晚上,林沛然吃了晚饭就离开了,没敢在家里留宿。
一方面是因为他长大的房间早就便宜了林乘海那个小鬼,家里已经没有客房;一方面是他不愿自己晨起颅压不稳和吃药的样子被爸妈看见。
林爸林妈给他和弟弟起名“沛然”、“乘海”,是出自李白那句“仙人东方生,浩荡弄云海。沛然乘天游,独往失所在”,如今倒是一语成谶。
“沛然”的他将独去独往,连家人也不会清楚他的去向了。
他打开了自己的笔记,从去年十月开始,一天一天翻过去,看他自己记下的那些文字。
为了让记忆不那么容易消失,他将不断重复这个过程,直到不想忘、不愿忘的,都如录像般刻进脑子里。
*
郑文轩突然变得很忙,真的很忙。
林沛然无论如何都约不到他,更是迟迟定不下去见他的时间,他已经察觉到,郑文轩在躲着他。
是因为现实有女朋友?还是怕他见面就会提复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林沛然不知道。
他问了郑文轩的好朋友陶哥,陶哥说郑文轩始终光棍一个,现在没有跟谁在一起。倒是郑文轩单位的组长是个熟人,同系的贝佳,大学时两个月就被郑文轩甩了的那个白富美,两个人还挺熟稔的。
林沛然知道贝佳。
大二那年,郑文轩答应林沛然,在他们任何一方找到新的情缘之前,维持现状,不分手。可是第二天,郑文轩就牵着贝佳的手,当着众多亲友的面宣布:“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贝佳,我们在一起了。”
大家热闹吆喝着起哄,恭喜,喝彩,全是对他们两人的美好祝福。林沛然却刹那间什么都听不到了。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尴尬,狼狈不堪。
——他被甩了。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
郑文轩有了新的情缘,所以他们的关系自动结束了。
郑文轩事后也大方跟他承认,找这个女孩就是为了让他死心,他和女孩说好了,两个月之后就会分手。
郑文轩没有骗他。两个月后,他就和新交的女朋友分手了。他真的是为了甩了他,所以专门去谈了一个不走心的女朋友。
林沛然不愿再多想那件事,它就像是一道久久无法愈合的鲜血淋漓的创口,任何时候触碰到它,都会疼得彻心透骨。
他不想逼郑文轩逼得太紧,弄得好像是自己求着他回头看他一眼似的;但他会无法控制的烦躁、焦灼,觉得回国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他压抑得太久了,一直在阳光下笑脸迎人,很累。
要所有人都看到他乐观、坚强、向上……很累。
他内心渴求发泄一场。
林沛然拨通了白玉的电话。
“出来喝酒。”
没有前因后果,没有多余的问候。
白玉如约而至。
林沛然高中时期,交心的朋友一只手都数的过来,除了姚乐阳以外,白玉可以算是他最好的朋友。
白玉高考去了C省医大,现在在某中医院工作,每天从早忙到晚,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但他还是来了,甚至没问林沛然怎么突然就回国了。
林沛然在中学门口的大排档喝得烂醉,白玉倒深知自己的职责,从头到尾只给林沛然默默递酒瓶,既不劝他少喝点,也不打搅他倒那些听不清楚的含糊醉话,更不因为他喝得架势太凶就阻止他。
他知道,人只有在心里有非常非常多的伤心事无法吐出来的时候,才会想要像这样喝酒。
林沛然从来不问白玉,为什么这么多年他都是一个人、父母去哪儿了、又为什么非要学中医,所以,白玉也不问林沛然为什么突然想喝酒。
每个人都有不愿回答的问题、不愿被触及的心事。
他知道林沛然意犹未尽,但老板已不敢再给他们这桌开瓶。于是,白玉又拖着林沛然去了KTV,包通宵。
林沛然歇斯底里地喊麦,痛快淋漓。
他庆幸自己有白玉这样的朋友。
在这个城市,在这个国度,只有白玉肯陪他发泄。
阳阳护他,但决不允许他糟践身体;其他人也是一样。所以他只能找白玉。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不会将自己的病情和痛苦告诉谁,因为这些苦水,他不愿、也不能跟任何人说。说出来会伤害的,终究只有那些真正关心他的人。
他不想承受这样无法回报的担忧。
他在回国之前,其实就已经心知肚明,就算他能通过锻炼和调整心态改善病情,但稍微有个万一,他的肿瘤在国内都是非常棘手的。
因为位置原因,他并不适合做手术切除,就算切除也无法切干净;而超过两公分的肿瘤,也无法通过放疗控制。如果不动手术,又无法阻止肿瘤的生长,强行放化疗,则会破坏自身的身体状况,使得他更难对付越来越强大的肿瘤……无论是手术还是放疗,林沛然都深深恐惧着。
他怕疼。怕得要死。
回国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林沛然知道,比起痛苦不堪的西医,中医的保守治疗手段更加温和。
但中医疗法,那是真真正正因人而异的两极分化了……肿瘤到了他这个阶段,就算是悬崖勒马,也要看还勒不勒得住。乐观积极的患者可以通过数年的调理逐步恢复健康,甚至没有后遗症;看不到希望的人,则无异于苟延残喘。
林沛然回国,是不想让自己后悔,可是,他每往前踏出一步,身后的道路都在崩塌。
林沛然纵然自己疼千倍万倍,也舍不得父母、郑文轩、阳阳、其他所有的朋友……为他心疼,为他难过。
他不肯伤任何人的心,也自认没有辜负过谁,只独独觉得……格外对不起爸妈。
……
他喝醉了。
白玉确信林沛然是真的再没劲儿闹腾了,这才默默将包厢的音乐全部关掉,让他在沙发上睡个安稳。
林沛然的手机“叮咚”一声,屏幕亮了起来。
白玉没有偷窥他隐私的习惯,所以并没有管。但一段时间没回复之后,那屏幕亮个不停,白玉担心林沛然错过什么重要的事,就拿起来看了一眼。
微信十数条新消息提醒。
白玉举着手机,对着林沛然的脸刷了遍面部识别,一抬腕,就看到郑文轩一长串对话泡:
“猜猜我今天遇到了什么好事?”
“……emmm是在忙吗?”
“还是睡了?”
“今天居然没有夜生活?不科学啊,这才十点多。”
“林——大——少——爷——”
“林大姑娘!”
“沛然?”
“??”
……
白玉叹了口气,回复过去一条语音:“他喝多了,刚睡着。”
微信那头听到语音的郑文轩一愣。
“……白玉?”
“嗯。”
十几秒后,白玉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来电显示,郑文轩。
“……”斯文的书卷气青年推了推眼镜,眼神在包厢昏暗的光线中晦暗不明。他把电话接起来。
“他……喝多了?”郑文轩问得很有些小心。
“嗯。”
“喝了多少?”
“……没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