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念(27)
宋景对他若有若无的关切是真,他眼底对他的厌烦情绪也是真。
头脑涨得发疼,安眠药也没了,想起可能在门外等候的宋景,他现在暂时没有平复好心情,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更不知道该如何对他那番话做出回答。
难道就按他说的那样,出国,离这个家远一点,离他远一点?
宋晚洲按住刺痛的太阳穴,不停地按压,企图把乱作一团的毛线团理清。
最终他还是放下了手,长叹一口气,坐在床上低垂着头思考了好久,就连呼吸也慢了下来,房间里只剩下钟表滴答滴答走动的声音。
宋晚洲打开房间的灯,站在落地镜面前,看着镜中愁绪的脸,从兜里掏出一根皮筋把凌散开的头发扎在身后,用力揉开紧皱的眉头,换了一身衣服最终走出房间。
他想他和宋景之间必须的谈谈了。
他和这个从小一起长大,比亲兄弟更亲的弟弟之间似乎存在着一些误会,导致无形中他们之间已经竖起了一扇窗户,他能看到的宋景不是真正的宋景,同样宋景眼中的他也变了模样。
家里其他人已经入睡,宋晚洲没有开灯,也没有拿手机,轻车熟路摸索来到宋景的房间外,门关着却没锁。
轻敲几声,没得到回应,他又压低声音喊了一句:“小景。”
“我们谈谈。”
“不回答我就当你同意了。”
耐心等待了几分钟,宋景仍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宋晚洲便当他同意了,自己推开了房门。
整间房里漆黑一片,窗帘拉得死死的,只留下一丝缝隙,微弱的月光照**来,看不清楚宋景此刻在哪里,宋晚洲站在门口轻抿干燥的双唇,轻柔地说:“介意我进来吗?”
从房间的角落里传来宋景的声音,“有事吗?”,没说介意也没说不介意,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话语里充满着刺骨的寒气,像刺猬的保护壳一样抗拒着所有人的靠近。
然而宋晚洲是一股风,一股感受不到芒刺的风,从空隙中钻入宋景的壳中,拂动着他里面的**。
“小景。”
宋晚洲贴着墙慢慢走过去,来到窗户前的小阳台上,看见他弟弟此刻正蜷曲着身体的轮廓,双手环抱着收缩的小腿,背靠在墙角,将脸埋在膝盖上,是他许久没见过的脆弱模样。
他在宋景身旁坐下,伸出手想像小时候一样把他揉在怀里好好安慰一番,快要碰到对方的时候又停了下来,将有些局促的手放在大腿上,轻扯嘴角,略带宠溺地说:“小景,还在生哥哥气吗?”
宋景就像一尊雕塑,对于宋晚洲的放软不为所动,只有沉重的鼻息表明此刻他还没睡着。
“不回答也没关系,这次是哥哥错了,哥哥向你道歉,哥哥不该什么都瞒着你的。”
宋晚洲顿了一下,接着说:“小景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为什么我会被爸爸妈妈收养吗?”
听到他说收养的事情,宋景这才抬起头,看见他哥正坐在那窗帘缝下,双手撑在台面上,月光映在他扬起的脸庞上,眼角有闪烁的泪光,纤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晃动,带下来一串晶莹剔透的泪珠。
宋晚洲偏过头,嘴角挂着苦涩的笑容,就连声音也跟着嘶哑:“小景,以前哥哥也是有一个完整的家的,也有爸爸妈妈,还有最疼爱我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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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晚洲本名叫严明远,他早就忘了,是关之文告诉他的。
小时候只有亲近的人才会喊他阳阳,然而与他最为亲近的双亲却在他五岁那年出了车祸,留下他和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姥姥。
他以前是个很活泼的小孩儿,但只从他父母去世后,就变得安静了许多,无论谁逗弄他都笑不出来,也不会闹着要玩具,更不会闹着要好吃的好喝的。
他没有再吵着要爸爸妈妈后,其他人还以为他是小孩子忘性大,已经从伤痛中走了出来。
其实每晚他都会趁着他姥姥睡着后,从她怀里爬下床,一个人悄悄来到主卧,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轻飘飘地说一句:“爸爸妈妈,我今天有一点想你们。”
每天把想念说一点出去,他的心里就会好受很多。
黎明的前夕是漫长的黑夜。
然而他对父母的思念还没说完,他仅剩的亲人却因为操劳过度,心脏病突发被送进了医院。
他离不得人,温书刚住院的那阵,他闹着要和她一起睡在医院,最后还是被他姥姥交托给了领居韩君靖家。
温书给他承诺,等她身体好了些的时候就跟着他一起回家。
虽然很想他姥姥,但还是乖乖听话住在了韩君靖家里。每天早上两人一起上学,下午放学的时候韩君靖就来接他去医院,等着韩君靖的奶奶来给温书送饭,顺便接他们俩回去。
偷偷想爸爸妈妈这件事情,他只告诉过韩君靖,不敢告诉姥姥。只要提到爸爸妈妈的名字,他姥姥就会哭,医生说姥姥不能情绪太激动,所以二阳只告诉姥姥好消息,盼望着温书的病能够快快好起来,接自己回家。
他在韩君靖家住的很好,他们一家人都对他都很好,没有把他当外人,甚至韩君靖问他奶奶能不能让自己做他的亲生弟弟。李奶奶会给他准备好吃的,韩君靖的爸爸妈妈也会给他买玩具,带他出去玩。
可是韩君靖的爸爸妈妈终究不是他自己的。他每次看见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都眼红不已,会忍不住问韩君靖可不可以把他的爸爸妈妈借给自己。
在宋晚洲碎片的记忆中,只比他大两岁的韩君靖从小就很会照顾人,得知他家情况后,对他就更加关切,什么都以他为先,把自己所认为的好东西都堆在他面前,只为了哄得他能够高兴一点。
面对韩君靖的好意,他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温书在医院里住了很久,直到宋晚洲五岁生日当天都还没有好。
那天他强行留在医院里,想要陪着他的姥姥一起过生日,韩君靖的爸妈给他们买了一个小蛋糕然后就带着念念不舍的韩君靖先走了。
宋晚洲记得那天晚上他对着他姥姥讲了很多事情,大多都是和韩君靖相处的点滴以及在幼儿班的生活。
给她说,
幼儿班里哪个小朋友送给了他糖果。
老师都很喜欢他。
自己得了多少朵小红花。
...
温书那天很高兴,平躺在病床上,让医生取了呼吸罩,把宋晚洲抱上了床。虽然脸色不好,嘴皮也一直是乌紫的,却是笑着的,内陷的眼眶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枯瘦的手掌拍在阳阳的背脊上,一下又一下,夸他已经是个大孩子,是个乖巧懂事的大孩子。
温书陪着他吃了蛋糕,让他许下生日愿望,却不让他说出来。
“阳阳一定要把生日愿望藏在心里,不要告诉别人,不然就不灵了。”
记忆中自从温书生病后,她就没怎么说过话了,但因为是他的生日,所以那天夜里两祖孙聊到很晚很晚。
直到宋晚洲开始打瞌睡,温书都还在讲。
他躺在他姥姥的怀里睡了一个美美的觉,梦见了他父母。
然而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他姥姥却再也没能睁开眼。
宋晚洲长大后再也没有许过生日愿望,但他一辈子都记得他五岁那年的生日愿望,很简单,却没有实现。
他希望他能够快快长大,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小男子汉,能够保护生病的姥姥。
明明他都已经想好了长大后要给姥姥买多大的房子,门口要种上多少棵树,家里要养多少条狗,甚至还考虑了一定要在家门口给他姥姥放上一个太爷椅,因为温书很喜欢躺在上面听他弹钢琴。
明明他的愿望谁也没告诉,他姥姥却走了。
后来他才知道为什么温书会在他生日的时候一直说抱歉了。
因为互相约定要好好活下去的人,现在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从来都不怪他姥姥抛弃他,因为他明白他姥姥只是更想他爸爸妈妈,所以先去找他们了。
温书和他父母葬在一起,几个月前他家才举行过葬礼,十月末上次出现在他父母葬礼上的面孔再次出现在了他姥姥的葬礼上,包括那个很厌恶他的男人。
依然是肖辉明来接他去墓地,姥姥去世后他反而很平静,再也没有哭闹。
他肖叔叔把他带到了那个男人面前,他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他妈妈还有一个弟弟,也就是他还有一个舅舅。
他的舅舅王贺从来没有来过他家里,姥姥死后却顺理成章成为了他的监护人。
尽管邻居家的李奶奶他们都很反对王贺把他带走,说他们可以领养他,但他最后还是跟着王贺去了遥远的北京,那是他第一次坐飞机出门。
宋晚洲从小却‘家’这个字就很依赖,他觉得只要有亲人在一起,便是一个家。所以就算他只见过王贺这个陌生舅舅两次,他也愿意跟着他走。
宋晚洲不太记得临走前韩君靖到底哭了没有,只是他们俩抱得很紧,紧到需要李奶奶把韩君靖拉开,他才走掉。
他们做了约定,约定无论他去哪里,以后都会回来找韩君靖。
但好像最终也是韩君靖先来找了他。
第29章
到北京后,王贺没有把他带回家,他是和他女朋友住在一起的,小舅妈不喜欢孩子,宋晚洲便住在了王贺的工作室。
工作室很小,堆积着各种五彩斑斓的油画以及人形模特,没有床也没有沙发,只有王贺平时赶工在画室将就用的睡袋。
宋晚洲对于这个和自己妈妈有几分相似的舅舅很害怕,因为王贺从来不会像他妈妈一样对着他笑,也不会亲切地喊他“阳阳”,脸上总是挂着不耐烦的表情,一口一个“严飞的儿子”喊他。
王贺很讨厌宋晚洲,更讨厌宋晚洲的爸爸,严飞。
对于他妈妈和姥姥的死,他同样很难过,但对于严飞的死,他只会冷笑着说活该。王贺经常当着宋晚洲的面说他妈妈就不应该嫁给他爸爸,如果不是他爸爸,这么多年他也不会一直在北京漂泊,连家都没得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