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咒(70)
这一道轻功运得十成十得足,眼看她就要消失在眼前,华行远也不管剩下那两人,追着便跟了过去。
曲烟杳愤愤地一甩衣袖,方才就看出这华行远不好对付,尤其他手头那柄剑……心急之下忽的恍然过来,那柄剑是厥阴!
后知后觉,曲烟杳背脊一阵发凉,她得赶紧追上去提醒连无欢。想及便动身欲追:“清岚,你留……”
“烟杳,带我一同去。”
平岗山头,扬起的风沙胡乱扑在脸上,偶尔一块棱角未平的石子划过肌肤,还会留下一道浅红血痕。
剑气错乱纵横,摧木折枝,只消半炷香的时间,轰轰倒塌的树木便不计其数。连无欢紧咬着牙关,身形动作却愈发艰难缓慢,显然已是有些力不从心。
华行远练的这套剑法……确非浪得虚名。
倏地一道剑气割裂虚空,连无欢抬剑一挡,剑气却似穿透了般掠过阻碍物朝着人直击而去!
阮清岚与曲烟杳刚一追来,便看见了这番场景。
连无欢趔趄着脚步连连后退,长剑猛地拄在地面,这才堪堪稳住身形。可下一刻,剑的主人便俯身一呕,一口鲜血泉水般喷涌而出。
连无欢猛烈咳嗽两声,抬起衣袖胡乱一抹,大片殷红顿时染在了天青色的袖袍上,突兀醒目。
曲烟杳看得瞳孔一缩,素手急翻,银针破空飞出,径直冲向华行远。
华行远目光斜瞥着追来的两人,冷嗤一声,挥动厥阴便击落群针。叮叮当当的针落声响起,他看了看曲烟杳和阮清岚,狠厉道:“待会再来送你们上路。”转头重新盯着连无欢,冲着她怀里那块还真令而去。
连无欢吐了几口粗重浑浊的气,趁着那片刻间调整了内息,再度提剑迎敌。
黑云压得越来越近,掩藏在其间的雷声似乎随时就要破开云层沉劈而下,给苍穹下的万物生灵来个猝不及防。
阴霾之下,华行远杀得血红的双眸死盯住连无欢,剑势愈逼愈急、剑法愈使愈狠,两人身影交错着已让人无法看清,眼前只有青色与黑色的模糊色彩不断晃动。
曲姑娘在一旁看着,心急如焚,指缝间蓄势待发的银针却不知要如何用。插不进手,只能心里求神拜佛地期盼连无欢能取胜对方,安然无虞。
阮清岚默默望着两道身影,又看了眼地上那滩腥红的血迹,心底的担忧愈演愈烈。
在二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中,交错变换的身影逐渐慢了下来,直到那抹青色忽的停下——
下一刻,青色身影前漫上血雾,连无欢猛地被内劲震倒在地,嘴角还挂着殷红的血迹正在汨汨流下。华行远通红的眼中不乏得意,踏着那片血雾勾皴的梅林,两步冲上,举剑劈下!
连无欢右手翻动银剑,却无力再将它举起,臂上一阵脱力中胸口亦有气血翻涌。紧咬着牙关堪堪咽下那口血,盯着那柄寒气逼人的厥阴,不甘地挣扎着那只握剑却无力抬起的右手。
“连漪!!”曲烟杳急得银针都忘了使,大呼出声。余音未落定,尚且还荡在山霭间,又旋即被另一道更急更切、近乎嘶吼的喊声盖下。“清岚!”
厥阴寒芒一闪,白雪亦同时自眼前一盖而下,扑落在身。
“噗哧”刀剑入肉,划破雪白衣衫,埋入肌肤,深进肺腑。连无欢未觉任何疼痛,却陡然瞪大了双眸。惶恐至极,目眦欲裂!
剑锋带出的血花溅落在脸上,灼烫得似乎要将这副皮囊下的灵魂都燃烧殆尽。
身上的新雪渐渐漫上红色,近在咫尺的容颜却依旧一尘不染、温柔娴静,目光中满是柔情的安慰,薄唇轻轻翕动,没有声音。连无欢双眸被泪水浸的模糊,便自这片朦胧的视线中看清了唇边两字:“还好……”还好,赶上了。
“哐当”长剑砸地的响声清亮入耳,厥阴被猛地甩落在地,华行远握住自己血肉模糊的右掌大叫起来,腐蚀骨肉的疼痛让他几近癫狂。
曲烟杳一见,手里的银针立马腾飞而出,华行远奋力一挥衣袖,堪堪击下银针狼狈躲过,脚下却已乱了步伐。连无欢被那血珠烫出了力气,丹田内力源源不断地涌出,汇聚在右腕间,猛地掷出银剑——
华行远痛苦与慌乱中再躲不过,一剑诛心,适才的癫狂骤然冷凝,躯体轰然倒地。
持剑的手上已被腐蚀得深可见骨,白肉脓血化为青烟,不知名的蛊毒仍在那副躯体上作祟,渐渐蔓延至手腕,肘臂……血肉之躯最终沦为一架残破的白骨。
落了个曝尸荒野,落了个死无全尸。
轰隆!一声炸雷穿透层层乌云,惊散了笼罩天地的阴霾,瓢泼大雨突然哗啦啦倾盆而下。冲刷着山崖滑壁,冲走了鲜血淋淋。
连无欢撑起身来,抱起怀里的人,褪下青色外袍替她遮住风雨,声音颤抖:“阿阮……阿阮,别睡,我们现在就回去……”不顾胸膛中作祟乱窜的那股内息,急急提起轻功就往回赶。
只恨不得此时一步百步,连无欢望着淅沥大雨中那户远处的缥缈院落,拼了命的跑、拼了命的赶。
突然一股温热暖流洒在臂弯,“快停下!快停下!”曲烟杳急呼出声,“她快撑不住了!你先停下!”
连无欢急忙低头看去,怀里的人此刻正不断往外呕着鲜血,血水滑过她臂上衣衫,和着雨滴哗哗啦啦打在湿润松软的土地上。脸色惨白如纸,眼眸将合未合。连无欢登时一急,心乱如麻,不敢再妄动。
“先把她放下。”曲烟杳急急道。
两人把阮清岚扶至最近的一棵大树旁歇下,连无欢拉住她的衣袖,扯了扯,哀求地唤道:“阿阮……”一双桃花眼眸里水光晃动,仿佛随时都会凝聚成滴打落下来。
“曲烟杳,你看看她、你看看她……”冷风中的声音颤得不行,曲烟杳蹲下身来迅速封了阮清岚几处穴道,银针出手,聚精会神。
雨水透过枯瘦的树枝密密麻麻落在树下,连无欢褪下的外衣举过阮清岚头顶,天青布料上水渍斑斑,所幸护在其下的人雨未沾衣。
曲烟杳咬着牙,手上有些微微颤抖,插入穴道的银针再取出时,针尖上的乌黑突兀刺眼。
撑起阮清岚倚在树干的后背,极力忽视掉耳边杂乱如麻的雨声。曲烟杳往那道深深的剑痕伤处定睛看去,银针陡然抖落一地。
脉络血色乌黑,受伤出血的脏器已显出了腐败之迹……曲烟杳楞在原地,呆呆地动也不动。
“曲烟杳……你……”瓢泼大雨,宛若一场轰轰烈烈又转瞬即逝的梦,来得快,去得也快。耳边的雨声渐停渐缓,脚下的泥土被泡得松松软软,连无欢手一颤,早已被雨水浸透的青色衣布飘落在地。沾上了混黏的泥土,脏得个体无完肤,它的主人也浑然不觉,只怔怔望着同样楞得出神的那人。
曲烟杳如今这副表情,四字赫然显在脸上,竟比游魂厉鬼、十方阎罗更令人心生恐惧。
那四字名作“无能为力”。
“厥阴贯穿了她的肺腑……”曲烟杳低低地道。厥阴伤及五脏六腑任何一处,便难逃腐骨蚀心,五内俱焚之祸。
铸剑秘术,非伤非病。曲烟杳捡起散落的银针,紧紧攥在手里:“我是医,不是神。厥阴铸剑之时就有冤魂亡灵注入,这才成了蚀心的邪剑。我……管不了那些剑魂,只能替她延缓半年……”延缓半年死期。曲烟杳看了看阮清岚,似乎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可她的肺腑脏器还是会不断受到腐蚀,随着时间逐渐衰竭,直到半年以后……彻彻底底,五脏溃烂而死。”
这种续命的方法,无非是在延长放大病者所受的痛苦,在日日夜夜的折磨中艰难苟延残喘罢了。
连无欢怔住,浑身血液骤时冻得冰凉彻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终于再忍不住,扑簌簌争先恐后地滴滴落下。她倒在阮清岚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没用的她死在华行远剑下?分明该死的是自己,该苦该痛、该受这万劫不复蚀心之痛的也是自己!
泪水泄了闸般纵横在脸上,朦胧的视线中一只柔荑抚上脸颊,用洁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替她揩掉泪水,又轻抚着她的乌发和背脊,声音温婉如书卷中的墨香:“没事了,没事了……无欢,别哭。”阮清岚微微侧过头去,看着一旁的人,目光中盛着感激,“有劳你了,烟杳。”
这便是认同了。曲烟杳当即不再犹豫,手起针落,一如往常的果决迅速。
大雨落尽,连最后几滴细小微末的雨水也被榨得干干净净后,团团的黑云飘飘悠悠散了伙,各自远去。天幕中再拨得云开之时,半山之外的斜阳已换成了一轮高高的孤月,身边几颗星辰闪闪熠熠,在漆黑如盖的夜色中格外耀眼。
这般夜月美景、群星闪璨,难免惹人怜爱,青眼有加地多赏上几眼。
阮清岚倚在树干上,望着天上金波银汉,深邃的墨瞳中映出星光点点。
良久,待曲烟杳的救治停罢,连无欢胡乱用衣袖抹干泪水,伸手就欲去扶起阮清岚:“阿阮,我们回去……”
被天河群星吸引了许久目光的阮清岚垂下眼眸,缓缓摇头:“不,无欢。回不去了……”她沾了沾身旁那滩血迹,手指轻点在地面,留下滴滴红痕。
指作笔,血为墨,横竖交纵,虚实错落。
半晌,泥地上渗出一盘血色棋局,连无欢曲烟杳忙凑身过去细看,这……哪儿算得上棋局?
这毫无章法的落子,就仿若实子与虚子过家家般玩着小游戏,根本无胶着之势,更无争斗可言。
阮清岚凝视着这片血色,良久,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湮在风中。果然。
她这虚实落子并非杂乱无章,反倒还是循规蹈矩地按照羊皮副卷上的记载谨慎画下,分毫无差。
——五行定乾坤,七星化斗行。八阵门无径,九子竞摘星。
记载的似为棋局,却非棋局。“是星象。”阮清岚仰头望天,缓声道:“时辰到了。”
“清岚之智,恐难有人平分秋色。”一道清朗的男声伴着风飘荡而来,孟环玦手中折扇尚未张开,轻摇着扇骨击在手心。一身藏蓝经衣飘然出尘,步履轻踏而来,不沾染一缕湿意。
孟环玦握着扇柄拱了拱手,脸上噙着笑意,风度翩翩仪态逸然,全然不似三人淋雨后的狼狈。“环玦佩服至极。”
连无欢恨恨盯着他,一双眼睛里愤怒得简直要喷出火来。她看了眼血水绘成的棋局,又抬头望了望繁星点点的夜幕。
那棋局所余的空处连起来,恰巧与今夜星象相差无二。
原来,卷轴上前面几句,记的是寻长生秘法的时辰。那卷轴上……连无欢不知怎地就忽然想及了后面几字“其间详述长生秘法,可保凡人不堕轮回,耳目不衰、病痛无加,闲享松乔之寿……”脑子里竟不受控制般,反反复复冒出这些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