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嗯,是我们俩的主意。”
皇帝笑了。宋微觉得那笑里头内容丰富,有点不大敢深究,低头等候发落。
“这主意听着好,可是,小隐,你有没有想过……”皇帝停下来。
宋微抬起头。
“你有没有想过,假若有朝一日,独孤铣对你不好了,会如何?”
宋微想说,他不会。然而皇帝肯定不信。
想说他敢对老子不好,老子阉了他个王八蛋。当然皇帝更不会信。
假设真有那一天,真有那一天……无非拍屁股走人,或者把那诈死埋名的妙计拿出来实地演练一番,金蝉脱壳,改头换面逍遥去。想是这么想,胸口闷得厉害,更加不敢看皇帝,低头不语。
“小隐,爹爹没法一直陪着你。你非要跟他好,爹爹也挡不住。只是,你们想的这个主意,爹爹实在不喜欢。你若当真想去封地,那便成了亲再去。爹给你选一门合适的亲事,再叮嘱几个可靠臣子,如此京中有人为你支撑,方是稳妥办法。不管将来他独孤铣如何,你始终是朕的六皇子,是咸锡的休王……”
见儿子一脸呆滞,皇帝叹口气,又道:“你不必担心。此事宪侯一早便应了朕。你会娶亲生子,宪侯早在当初送你回来之时,便已经,答应了朕。”
第120章 各遵心意行其是,独伤怀抱怨昨非
皇帝把要说的说完,不再多言,等儿子自个儿回神。
宋微一只手无意中摸到栏杆上的鱼食罐,捏半天,罐子没扁,反把手指捏得生疼。
淡淡开口:“我对女人硬不起来,爹你别白费劲了。”
皇帝等半天等出这么一句混账话,不由得有几分恼火。仗着老脸皮厚,往儿子腰下瞄瞄,没好气道:“你对女人硬不起来?那你跟独孤铣怎么认识的?”
宋微傻了。
他万没料到独孤铣连这等糗事都捅给了皇帝。真是……猪神一样的队友。
一时把独孤铣恨得牙痒痒,且对宪侯与皇帝之间的君臣关系重新考量起来。他却不知道,宪侯当初在何种情境下透的底:皇帝病得忙着交待后事,奕侯急得想对宋曼姬硬来,万般无奈,只得将六皇子真面目暴露出来稳住皇帝。
不知独孤铣跟老爹招供招到何种程度,宋微没敢接下茬。心中愤愤,脸上淡漠:“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行了。”
皇帝一肚子恼火,强忍下去:“既如此,叫李易给你看看。”端起茶喝一口,“再者说了,这个事跟成不成亲,本没有必然联系。宁愿守活寡也要做休王妃的,你以为没有么?你自己不也承认,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行,未必始终不行。多试几次,没准就行了。”
宋微气结。闹半天,最混账的老流氓,还是皇帝陛下。
一股火噌地烧上心头,把鱼食罐狠狠撂在石桌上:“要娶,你自己娶,别来折腾我。你儿子我既不要脸也不要命,回头搞出什么没法收拾的烂事,别说没早提醒你!”
说罢,再不理皇帝,抬腿就走,头也不回,径自出宫去了。
皇帝盯住宋微离开的方向,直到那气哼哼的身影彻底消失,才收回目光。拿起桌上的鱼食罐,看了看,轻轻放下。这罐子居然没被他一气之下顺手砸个粉碎,颇有些出乎意料。适才满肚子恼火,莫名散去。皇帝手指摩挲着陶罐微凉的釉面,脸上神情晦暗不明,在御苑寂静黄昏里坐着,久久没有动弹。
宋微一路越想越怄,恨不得立即将独孤铣抓来痛扁一顿,抑或是马上转身拍屁股走人,将这烂摊子整个撂下,爱咋地咋地。
当然他不能。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就不该……
宋微身体猛地僵住。
所以独孤铣会说:只怕你后悔。
宋微想:没错,老子后悔了。老子他娘的……又后悔了……
怨谁呢?耳根软,没记性,贪心不足,自作聪明,顾头不顾腚,记吃不记打,好了伤疤忘了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他娘的都是谁呐……
他勒住缰绳,在路当中发呆。
旁边秦显等了好一会儿,最后忍不住道:“殿下,天黑了,赶紧回府吧。”
宋微手里马鞭凌空“啪”地一甩:“不回去,上承夜坊喝酒!”
前后左右的侍卫都不动。后边李易急慌慌赶上来:“殿下,天色已晚,累了一天了,回去早些歇息罢。”
宋微挑眉,眼神锐利,沉默不语。
秦显低着头小声帮腔:“殿下,回府去罢。明日旬休,今晚承夜坊想必人多眼杂……殿下要喝酒,弟兄们尽可以相陪,咱们回府里喝,多自在。”
太子近来不时在承夜坊宴宾待客。四皇子端王亦常于彼处流连。
李管家与秦首领,熟谙休王殿下脾性。虽不知他跟皇帝陛下究竟闹什么别扭,然而这般憋一肚子气出去喝酒,不定撞上谁就要拿人消遣。宪侯不在,万一闹出格,谁兜得住?
宋微冷眼瞧着身边这堆人,一个比一个忠心。正是这耿耿忠心,足以砌成围墙,拴成锁链,困住自己。闹也要看对象,跟底下人,有什么可闹的?
仰头吐出一口浊气:“回去。”
众人如释重负。原本打算与皇帝共进晚膳,六皇子赌气出宫,晚膳便没吃上。李易怕饿着他,赶紧差人提前快马赶回王府,通知厨房备饭。
通常旬休日头天晚上,宪侯都会到休王府。今天却还没有来。六皇子的行踪,一举一动,尽在宪侯掌握之中。反之则不然。宋微基本不过问独孤铣去向,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反正该来的时候会来,该走的时候要走,没什么可纠结。
路上被秦显提醒,满心以为进门就能逮着发泄对象,结果人根本没来。宋微十分难得地烦躁了一回,恶狠狠干掉三大碗饭,吃得直打饱嗝。随后提了坛并州六曲香,将表示要陪殿下喝酒的家伙都轰走,独自坐在碧桃林当中的八角亭里,拍掉封泥,对着酒坛开饮。
这并州六曲香,正是当日与皇帝初次见面,放倒宋微的高纯度新品种。虽说当日加了料,但论度数高,后劲足,确乎首推此酒。宋微压根没过脑子,顺手就选了这坛,仿似潜意识里便已经决定,灌饱自己,一醉拉倒。
真正的酒徒都知道,所谓喝醉这回事,基本属于醉翁之意不在酒,酒不醉人人自醉。肉身可以瘫软,神经却难以麻痹,借酒撒撒疯罢了。
宋微越喝越郁闷,越喝越清醒。不由得就想,怎么又搞成这样了呢?
想来想去,只能怪自己过于自以为是了。
当初明明马上可以逃脱,却偏偏主动抬腿往回走,为什么?
不过是因为,历经几世,头一遭遇上宁肯亡命天涯也要保全自己性命的娘,宁肯气得吐血也要把自己绑在身边的爹,还有情愿独守寂寞,放自己远走高飞的真心人。
于是,明明知道是火坑,却像愚蠢的蛾子般,固执地扑向自以为渴望的光明,引火自焚。
过往遥远的经验中,与厌恨缠斗太久,居然忘记了,以爱的名义,更方便强迫与禁锢。事到如今,那些因爱而拧成的绳索,早已深入肌理。欲要挣脱,除非剔骨剜肉。
宋微摸了摸胸口。金丝象牙佩韘底下,有一道浅浅的伤疤。他想,那太疼了,真的受不了。
皇帝要六皇子成亲,多么合情合理。只有自己这傻叉,以为能随便糊弄过去。
皇帝合情合理的决定,宪侯怎么可能会反对。
假设此时此刻,他就在此地,自己是质问,是痛骂,还是狂揍一顿?如此这般,又怎么样呢?指望他去跟皇帝老爹叫板,还是跟六皇子一块儿私奔?
宋微撑着脑袋设想一番,忍不住笑了,面上满是自嘲之意。
他君臣之间究竟达成了什么协议?他独孤铣是委曲求全,还是临时妥协?知道不知道,其实没有区别。
一坛子酒下去三分之二,宋微头开始发沉。内管家蓝靛非常体贴地将风灯挂在沿途碧桃枝上。宋微眯眼瞅去,一团又一团朦胧的光晕,恍似迷离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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