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柳傅书, 尹风杨就不会引楚沅进陷阱,尹风杨就不会被温泅雪逼死。尹风杨若是还活着, 柳若梅就不会殉情,寒楼就不会变成无父无母的孤儿。
寒楼十六岁回到长安故土, 这些年来往的柳若梅当初的亲故,许多人明里暗里都喟叹, 是柳若梅当初太痴太冲动。
“……人人都觉得, 是我娘亲妒火中烧, 联合一群人做出了伏击天音教教主之事, 引发了天音教和中原武林的仇恨。”
当年参与此事的人都死了, 他们的遗孤也一度憎恶着柳若梅,连带也憎恶着寒楼这个柳若梅的养子。
“……我娘亲生前一直侠肝义胆,扶危济困,最终却背负这样的名声而死。可我清楚记得,当初柳傅书与我娘商定的计划,只是假装做戏,欺骗我爹一人而已。后面之事失控至此,全是因为柳傅书欺骗了他的妹妹,欺骗了武林同道,所有人都是因为他一己私欲而死!天音教要复仇,该杀的从头到尾就只有此人!”
寒楼的声音,冷如金玉,掷地有声。
柳傅书面色惨白,矢口否认:“胡言乱语,老夫方才是气糊涂了,被此竖子言语圈套所诱,一时口误,做不得数,大家可都是知道的,十年之前事发之时,老夫根本就不在长安啊!”
他定了定神,很快恢复镇定:“寒楼所说确有其事,当初若梅回家痛哭,我这个当哥哥的的确是心痛不已,便出了个主意,叫人假装是与天音教有仇之人,绑了若梅和寒楼,借此来试探尹风杨在两个人里作何选择。他若是干脆选了若梅,就两人回去好好过日子。若是选了那个楚沅,若梅便与他一刀两断。可是,后来当真有人趁我不在家,绑架了他们母子俩,此事我和若梅都是受害者。”
他深知,寒楼能想出当众逼他自乱阵脚,亲口承认当初之事,就代表他没有别的更确凿的证据。
只要他咬死了不认,以十年前温泅雪的做派,绝不会妄杀好人。
说来可笑,柳傅书一直在暗地里将天音教和温泅雪塑造成十恶不赦的魔教、魔头,但是他却比任何人都清楚,温泅雪所行所言,天音教的行事作风,有时候比他们这些自诩正道的人还要规矩。
但,正所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柳傅书这样的老狐狸可不觉得,他一个江湖客得和庙堂上那些人一样,规矩板正,更何况,以他年轻时候混迹官场,接触的皇亲国戚士族大夫所言所行看来,真正的大人物,全都是些不择手段之人,只不过阴谋诡计都包装成足智多谋罢了。
任何黑暗邪恶的事情,只要姿态足够好看,最终都可以洗白成风雅、智慧。
柳傅书说到这里,那些慌乱失措全都没有了,他诚恳得简直连他自己都相信了他的话。
江湖上的人也都迷惑了。
柳傅书方才的确亲口承认,当初是他杀楚沅。
可是,在江湖人的记忆里,也的确是柳傅书当年奔赴朔北友人之约,恰好错过了那场祸事。
回来之后,为妹夫妹妹的丧事,几乎一夜苍老了十岁。
他后来出面,扶危济困,一直照看当年因为此事而死的江湖侠士的遗孤,声望一时无二,后来才连任了两届武林盟主。
尹寒楼四年前回到长安,也是他这个做舅舅的一直扶持,带着身边,引荐各种大人物认识,逢人就说,这个外甥如何如何好,简直比他的亲儿子都还亲。
若说柳傅书方才说杀楚沅,只是一时口误,似乎也说得过去。
寒楼和楚昊天到底是太年轻,年轻人脸皮薄,总是难以想象,明明做了的事被人当众拆穿了,有人却还能死不承认,当众撒下弥天大谎。
总觉得做戏做得连自己都骗过,是多么丢脸多么没有风度的事情。人若是不要脸了,那还不如死了的好。
殊不知,对这些老江湖而言,无耻甚至是一个极好的优点。
面子值几个钱?
只要骗过了所有人,那么,假的就是真的。
只要骗过了自己,那么,自己就是正义。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在柳傅书看来,真正的大人物,就是最能骗过天下的人。
似尹风杨那样,因为一点儿女情长的小事就一蹶不振,轻易自绝人前,那都是太过要脸面了。
寒楼神情冷然,他的玉箫指着柳傅书:“好得很,我早就该知道,你比我想得还无耻。江湖上的事,讲道理向来是最行不通的,道理的尽头是生死。”
他眼露杀意,已决计当众杀了柳傅书。
世人多愚昧,谁赢了就信谁。
谁得势,谁站上风,谁能给他们最大的好处,情感就偏向于谁。
他本也没指望,只要他逼柳傅书当众承认,柳傅书就立刻跪地认罪,自裁而死。
他只是给天下一个,他杀柳傅书的理由。
他赢了,这个理由就是正义。
他输了,柳傅书自然想怎么颠倒黑白都可以。
寒楼的玉箫指向柳傅书。
柳傅书眼中却是一喜。
他并不担心自己打不过寒楼,最好楚昊天也一道出手帮尹寒楼。
自小疼爱的外甥帮着魔教少教主,诛杀舅舅,他就不信玄善这些人会看着自己死在这里。
到时候,他要寒楼万劫不复,成为整个武林的众矢之的。
寒楼不是一直模仿血蔷薇吗?
他就让寒楼成为第二个血蔷薇。
“且慢。”轻灵的声音忽然而来。
那声音并不大,也不高声,却像是朔北迟来的春天一样。
只是微风一吹,顿时千山万水便都听到了。
剑拔弩张的寒楼和柳傅书,都不由顿在那里,向台下望去。
向说话的温泅雪望去。
所有人都向温泅雪望去。
温泅雪的手指撑着额头,没有戴面具的脸,在红衣雪裳映衬下,唇如江南的春水桃花,乌黑的眼眸却似隔岸秋水,月下白露蒹葭。
那张世所罕见的面容没有半分情绪,是初春尚未消融的薄冰凌,岑岑清泠的湖水,在清晨生出白色的雾气。
被他看着的人,全都像是被那白色的冷气冻却而不自知,变得迟钝起来。
温泅雪只说了这两个字,然后叫了一声右护法。
右护法站出来:“是。”
他啪啪啪,又是击掌三声。
众人便看到。
围观的人群里,又站出来许多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看上去有会武功的,有不会的。
有的一看便身份显贵,有的一脸为生活奔波劳苦。
就像是走在大街上,随手圈一块地,将地上的人都拉来了这里。
大家都意外又迷惑地看着,不知道温泅雪和天音教什么意思。
台上的柳傅书和寒楼也不明白。
楚昊天就更不明白了。
他正要帮寒楼杀柳傅书这个老贼,突然被温泅雪打断。
虽然不解,但每个人都知道,血蔷薇要做的事不可能是什么小事,只是他们猜不出来而已。
人人都屏息静气听着看着。
那些站出来的男女老少,开始站成一排,第一个人向前一步,开始说话。
之后,每一个人都是等上一个站出来说完,退回去,就自觉站出去说话。
他们在说——
“我叫五丫,十年前家住槐花巷……六月二十八日,邻居的黑娃哥突然失踪了,他是个轿夫,失踪前的早上,他在我这里买了一个饼,跟我吹嘘,他接送了柳府的小姐柳若梅回娘家,得了好一块银元宝打赏。”
“我叫细娘,十年前家住桃李巷……六月二十八日,我自小的手帕交在尹家做浆洗丫鬟,傍晚洗衣服的时候她偷偷跟我说,二十七日晚,一伙歹人闯入尹家,说是绑了尹家的夫人和少爷,却没有问尹老爷要赎金,只要他写一封信。我因事先走一步,当晚,我这个手帕交被发现溺死在河里。”
“我叫XX,家住……六月二十八日……”
一个又一个普通人站出来。
起初他们说的话,说的人,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直到所有人的话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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