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杂货 下(176)
这些年经济条件好了,大娘二娘给下面这几个小的零花钱,也是十分大方,不愿他们再吃苦,也生怕他们在这长安城中生活,若是手头拮据,会被人瞧轻了去。
如此过了几年,也是有些把他们给惯坏了,尤其是这七娘,瞧着是有几分聪明伶俐的模样,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一到叫她干活的时候,她就有些拈轻怕重。
七娘这人表面看来和和气气,颇会逗趣,朋友不少,这应该也算是一件好事,然而按照四娘所言,这人其实就是胆子小,生怕跟人吵架,所以时常讨好退让。
虽说在这长安城中生活,无需处处与人争强,但二娘她们就怕她将来哪一日到了紧要关头,也会显露出胆怯无力的一面。
大娘与二娘两个人商量商量,便决定不叫她在这长安城中继续呆着了,让她去江南。
当然这其中也没少了四娘在一旁推波助澜。
二娘与七娘去往江南,六郎在河南道修桥还未归来,这一年过年的时候,罗家院子便只余下罗用与四娘五郎。
大娘近日亦十分忙碌,原本年节期间她那阿姊食铺的生意就很火爆,加上早前她又抽调了几名管事随二娘去往江南,打算跟随运货的队伍去往岭南,若是那边的条件适合开店,她们就留在岭南,在那边经营一家新店。
在如此忙碌的情况下,又有几名得力的管事被调走,罗大娘自己难免就要盯紧着些。
林五郎和飞儿倒是常往这边来,大娘忙起来的时候,根本没工夫搭理他们,于是这父女二人便只好自己出来闲逛。
罗用的那些弟子有时候也过来,还有罗五郎的那些友人,更是成群结队地往这边跑,这些人来来往往的,倒也显得罗家院子颇热闹。
年初的时候,罗用收到阿普寄来的信件,他说自己的族人在常乐县已经安顿下来,如今他们已是大唐的编户,不再需要他这个首领,所以他打算来长安,和其他师兄弟一起,帮罗用经营产业。
罗用同意了,写信回去说,二娘在江南那边的作坊缺管事和熟手,这些时候正打算从河西那边往江南调人,让阿普与她们同行,一切待他来到长安以后再做安排。
阿普收到罗用的回信,已是农历二月底的事情了,这还是陇右道已经通了木轨道的情况下,若在从前,这信件往来所花费的时日怕是还要更长。
羊绒作坊与毛巾作坊那边,因为二娘的信去的更早,当时她们都已经确定好了人选,做好了一切出发前的准备,马上就要启程了。
阿普他们连忙收拾好行礼,临时雇了一辆木轨马车,与她们同行。
这一次跟他们这些人一起走的,还有常乐书院的几名学生。
江南地区多番客,岭南那边更加,二娘要与这些外商做买卖,自然也需要一些翻译人员。
这几名要去江南的学生,多是汉人出身。
河西当地的汉人,大抵都是当年汉武帝时期从中原来到边关屯田,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是军户,祖籍哪里的都有,有关内的有关中的,有河东的有山东的,亦有那江南人。
生活在陇西的少年人们,时常会听自家长辈提起他们祖上乃是哪里哪里的人,故乡又是个什么模样。
就在几年以前,这些少年人绝对想象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去往中原,去看一看家中老人念念不忘的故土。
天色渐渐亮了,出行的马车一辆一辆从新城中驶出,沿着一段新修的铁轨,一路往东面飞驰而去。
坐在马车里的人们,心中满怀着期待,又隐隐有些许的忐忑。
车窗外,雪灵渠中清水缓缓流淌,那些来自大雪山的雪水清澈甘甜,在晨光之中闪着粼粼波光,分外美丽。
这一条美丽的水渠出现在他们常乐县,也才短短几年时间而已,然而它却总能轻易地,在即将远行的人们心中勾出许多不舍,也让那些在外行走的常乐人分外思念自己的故乡。
第451章 帝王
阿普他们一路乘坐木轨马车到了焉之山下,这山上山下一些平缓的路段,皆是已铺上了木轨道,只余下一些陡峭难行之处,需得下车步行。
在焉支山以东,一直到凉州城,也都是铺了木轨道的,凉州城再往东,便无轨道了。
这一路以来都有木轨道,焉支山东西两端运输十分便利,只唯独到了焉支山这里,需要大量的人工搬运货物,时日长了,渐渐便有许多挑夫来焉支山谋生。
阿普他们上山的时候,同行便有许多行人商贾,还有那些上山下山往来不绝的脚夫,他们大多挑着重担,拄着木杖,若实在走得累了,便支起木杖顶住扁担,担子两头的箩筐,一头搁在坡上,一头悬空而挂,如此便能休憩片刻,挑担爬坡,大抵都是这般行事。
这焉支山上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山上的野兽就越来越少了,偶有听闻野兽出没,不多时便要被人打了去。
所以这一路上也是比较安全,行到缓坡处,常常还能看到卖热水饭食的摊子,亦有人在山上修了草棚泥屋居住的。
待下了焉支山,过了凉州城,在往长安方向去,便只有水泥路了。
早年修这条路路的时候,所用的水泥还不是如今这些改良过的水泥品种,质地稍逊,这条路自修好一来,这么多年使用下来,路面难免坑洼碎裂,有些路段着实不堪行,有些路段情况稍好些许。
这个从常乐县过来的队伍,自上了这条水泥路以后,便觉行路十分艰难。
长安城这边,近来也一直都在商议修路之事。
河南道那条铁轨眼看就要竣工,早在去年十一月,便有人提出要修岭南路,后来有长安人通过海运,从岭南道那边运了许多货物回来,之后又有许多商贾大家行船去往岭南,如此一来,陆路似乎就显得没有那般紧要了。
也有人提出要修去往河西的这条路,主要便以长孙无忌为首。
长孙无忌不仅是已逝的长孙皇后的兄长,他还是关陇集团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在这个集团里,他也很有话语权,再加上这些年经营下来,在朝堂之中亦有势力。
这也是新皇登基以后,长孙无忌能成为一代权臣的原因所在,他所依靠的,并不仅仅只是皇帝亲舅的这一层身份。
而在这朝堂之中,对长孙无忌这个人忌惮提防甚至把他当成祸害来防的,也是大有人在。
这时候长孙无忌说要修河西路,当时便有人站出来反对,表示他们还是认为应该先修岭南路。
长孙无忌与其相争,他们便说关陇集团欺负岭南人,又道岭南那边行路艰险,时常听闻有行人脚夫为野兽所害,所以还是先修岭南路要紧。
长孙无忌气急,这叫什么欺负人,岭南路该修,河西路就不该修?
陇右道这些年发展得这般快,从长安城到陇右道,竟是连一条好路也无,这事能说得过去?
再者若说野兽,大唐上下何处没有野兽,长安城中还偶有听闻野兽出没呢!
这一来一往的,两边的人渐渐也就争红了脸,就差指着对方的鼻子互骂。
最后还是圣人出来解围,让众人莫再相争,这两边的路还是一起休吧。
他这虽是做了和事佬,但不知为何,朝堂之上不少人都觉得,圣人这其实就是在回护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心里或许也是这般想,毕竟这朝堂之上的斗争凶险异常,圣人的身体近来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将来新帝登基,若想皇位坐得稳,还得指望他这个亲舅的支持。
而皇帝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他自己不说,自然便无人知晓。
罗用早前在翻阅资料的时候,有意见事情引起了他的注意,也让他忍不住多想了一想。
按那书册所言,圣人在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曾与长孙无忌详谈,问他改让吴王李恪当皇帝怎么样?
吴王李恪乃是杨氏贵妃所出,这杨氏,便是隋炀帝杨广的亲生女儿,他既不是长孙皇后所出,自然也就不是长孙无忌的亲外甥了,再加上李恪这个人也比李治更有主见,明显就是个不好拿捏的,长孙无忌对于这件事自然十分反对,他既反对,李世民便也就作罢了。
待李治登基,长孙无忌手握重权,后来便趁着朝中查处房遗爱谋反案的时候,诬陷李恪,将他处死。
历史上,长孙无忌因为做了这件事,他的评价往往也就比较负面。
然而罗用近来思索,李世民因何要对长孙无忌说起这件事,是因为身体不好脑子也跟着糊涂了,还是他原本就有心要借长孙无忌之手除掉李恪。
李恪身份特殊,父母双方皆是皇族,再加上他行为端正,在朝臣之中也拥有着比较好的评价,他若有心起事,必定能召集到不少支持者。
另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李世民从一开始就在算计长孙无忌,为自己的继承人做更长远的谋划。
他既让长孙无忌除掉李恪,替李治拔除了这个潜在的威胁,也因此让长孙无忌这个人失了清名,后来即便是李治借着武氏之手铲除长孙无忌,他也没有因此背上多少骂名,即便这个人是他的亲舅舅,登基之初更是为他出过许多力。
对于背负骂名这件事,怕是再没有什么人的感受比李世民更加深刻的了。
在这个讲究孝道的年代,因为当初的那一场玄武门之变,他这一辈子,几乎就是背着骂名过的。
铲除李恪这件事,即便李世民自己有心,他肯定也不会贸然付诸行动。说白了长孙无忌就是傻。
无论李世民是否刻意算计,现实的结果就是,在那一场新旧王权的交替当中,长孙无忌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和权势,给他父子二人当了一回踏脚石。
再来看眼下这时候,在这朝堂上下,与圣人关系最好走得最近的,也就是长孙无忌了,往往也表现出十分的信任。
如果连这样的亲近和信任背后都藏着算计,罗用很难想象,李世民这个人究竟有多可怕,而他的人生,又有多么孤独。
真正的孤独并不是独处时的孤独,而是在一个喧嚣世界却没有朋友,与人亲近却不能交心。
帝王大抵都是孤独的,杨广、李渊、李世民、李治、武则天,谁人不孤独,尤其是当生命快要走到终点的时候,往往分外孤独。
第452章 火中取栗
四月底,阿普等人抵达长安。
阿普与五郎关系好,对于他们的到来,五郎显得格外高兴。
那些羊绒作坊与毛巾作坊的管事织工,还有那几名常乐书院学子,便只在长安城中歇息整顿数日,很快便又再次启程,去往江南。阿普他们则在长安城中留了下来。
阿普这一次除了自己,另外还带了四名族人过来,都是比较精明能干,有进取心的人。
罗用让他们先在南北杂货帮忙,学习经营之道,将来若有更合适的去处,再另作安排。
罗家人以及罗用的那些弟子在洛阳江南等地,亦有不少产业,但是安普他们既是昆仑人出身,眼下还是待在这长安城中更为稳妥。
虽说在这长安城中,现下依旧存在买卖昆仑奴的现象,但既为国都,治安自然总是要比别处好些。
就在前些年,中原地区买卖南方蛮人都还比较常见,照理说那些也是唐人,都能被人抢掠了去卖,更别提原本就是以奴仆身份生活在大唐的昆仑人了。
这一晚,罗用寻阿普说话,问他这一次来长安,是否还有其他的打算。
阿普据实相告,说自己上一次来长安城献粮种的时候,期间见过不少昆仑人,与他们有过一些交谈,其中很多人还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重获自由之身,不再为奴。
“长安城中的昆仑人皆是为奴,别处亦然,许多唐人便以为昆仑人天生便是奴仆,我常常忧心,我的族人终有一日亦将沦为奴仆。”阿普对罗用说道。
无论是为了长安城中那些渴望自由的昆仑奴也好,还是为了他的族人也好,甚至只是为了自己,他都很想改变这种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