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到古代当名士 下(11)
几个小贩也颇有同感,纷纷议论:“听说那园子里还有大锅煮草木灰水、熬碱水的,那还要会什么本事,我在炉前煮一天也不嫌累的。”
“厂里还给绿豆汤,拿冰凉的井水湃过的,又解渴又去暑。要我说只给井水也够了,绿豆一斗快抵得上麦子的价儿了,给那些做工的流民熬汤岂不白费银子。”
“还发花头巾呢!看那光泽定是丝织的头巾,不是棉线的,外头大姑娘小媳妇都想要了,可惜收不来。”
杨大人听别的犹可——他自己府里的下人也是给这些吃用的,只觉得他怜惜百姓。唯有这花头巾,从码头上就听人说起,如今又听人说,倒叫他有些上心,想着回头见着宋时问问那头巾究竟有什么用。
一路上听着众人说着工业园内外形势,宋知府待流民的种种好处,不知不觉便转入一条小路。路面是人踩出来的,又细又窄、高低不平,两旁是野草疏林,容不下两辆马车并行。
那辆大车上的人敬他们是书生打扮,让他们的车先走,大车落在后头跟着。
一路上因有树林遮蔽,经济中心原本十分惹眼的烟柱有时隐在叶后,只能凭着赶车人的经验在幽林中穿梭。林子密处天色也显得阴沉,鸦雀在头顶盘旋,蛇鼠之类小物从路边飞快掠过,发出一阵阵细碎声响。
江师爷坐在车上,直如船行汉江,遇上风浪般难受,手里的馍都吃不下去了,倚在光秃秃的车杆上闭目养神。正昏昏沉沉间,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了声“头巾”,不知怎么精神一振,便回头看去——
他们前行道路上,一队头蒙黑巾的怪人正在骑马而行,正堵严了他们的路。那些人身上都穿着灰色朴朴的旧衣裳,腰间带剑挂弓,一半身子被树荫笼住,衣领间散落着些血色斑块,在叶间光束下亮有些刺眼。
他的心也被那红光刺得有些激动,刚要喊一声“有贼”,他们大人便利落地掣剑在手,扶着柱子半站起来,冷然问道:“汝等是何人,与汉中府经济中心有何干系?因甚在此拦路?”
对面却有人更傲气地问了一句:“你们冲撞我们大老……”
“住口!休对杨大人无礼!”
“不得无礼!这位是陕西巡抚杨大人!”
两道清朗温润的男子声音从对面传来。随着这声音响起,他们身后的蒙面男子忙都跪下请罪,后头车上的小贩、两个车夫也都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纷纷跳车行礼。
杨大人挥了挥手,道声“不必多礼”,江师爷便带士兵替他安抚百姓。
回头看见那两个带头的蒙面人抬臂去摸颈间,露出两双仿佛有些灰白肿胀的手指,又吓得江师爷不敢多看。
杨大人却看出那手上是戴着东西的,便眯着眼看向那双手上紧附的古怪织品,看他们如同赤着手一样灵活的解开颈间活结,扯下一条黑底、边缘衬花的半透明纱巾。
纱巾下露出两张有些眼熟的脸庞,神色间微含歉意和敬意。年纪稍小的那位眼里还藏着些杨大人这般年纪也看不太懂的古怪神色,似崇敬、似惊喜、似乎还有几分可惜。
他可惜什么?
杨大人自是猜不出来自历史下游的人看到名人生平被改动的遗憾,纵身一跃,轻健地落到车前。
对面两人已深深下拜,对他道了声“见过巡抚大人”。他也还了半礼,唤了声“桓御史、宋知府请起”,一面细细打量着宋时的神情。
然而等他再抬起脸来,那些神色都已收敛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官场上一副人人都练得绝佳的体面笑容,向他说道:“下官们早已盼着大人来此处置大事。能在此处遇见,实为有缘,不知大人欲往何处?”
你们蒙头盖脸的,又要往何处?
杨大人身为巡按,又兼兵部右侍郎,正经管着他们两人,如今面也见了,微服私访是访不得了,索性直接吩咐他们:“我今日才到城外,须得沐浴更衣,才好进城参见王爷。不知你二人在此何事?来时我便见着江边有烟气冲天,可引我去看看。”
桓凌拱手应道:“下官等正在此处测算建汉水书院占地、在书院旁该铺设多宽的道路为宜。我等方才已量了一上午,还差些少尺寸便能收尾,可否由我与宋大人陪侍大人,仍留这些差役在此测距?”
杨荣的目光只落在他手上五指分开,如第二层皮肤般紧附指尖,丝毫不影响活动的手套,与他袖中隐隐露出的黑红丝巾上。
那丝巾在阳光下几乎什么也遮不住,隔着它仍能清清楚楚看见山林之景。
他本该先问流民、先问建书院之事,但一开口,却忍不住先问了句:“你二人怎么戴着这些古怪之物?这些有何用处?”
第165章
劳保用品,还能防晒防蚊虫, 大人也来一套吧。
如今已快进五月, 蛰伏的毒虫都出来活动了。他们在这老林子里搞测算, 说不准就遇见什么毒蚊子、蜱虫、寄生虫,被咬着的话, 在这缺少抗生素的时代,后果非常严重。
所以宋大人几乎是强迫着手下都穿戴得严严实实的,再热也不许敞胸露背、卷袖子卷裤腿, 不许下野河。为防这些劳保用品在干活中挂破、遗失, 他还叫人多带了几套丝巾、手套。如今杨大人看着这些东西新鲜, 正好就叫人取了来给他试用。
班头取来油纸裹着的、干干净净的新头巾和手套送到杨侍郎面前,杨荣翻看了一下, 便拿起来试戴。
宋时也拿起头巾蒙脸, 给杨大人做示范。
手套是棉纱织成的, 不松不紧地裹在手上, 五个指头竟是分开的,不碍着手指活动;纱巾薄而透气, 戴上后也不遮蔽视线。虽然乍看着一片黑色蒙头包脸的不像好人, 但看多了、自己也戴上了就习惯了。
杨大人摸着手上的劳保手套, 欣然道:“桓大人与宋大人弄出的这些东西倒颇有心思。若在榆林关外, 大漠中征战, 有这纱巾覆面,正可防风沙。还有这手套——这线织的手套仿佛不爱打滑,冬日执刀弓时, 戴着这手套便不怕弓冷手僵了。”
桓凌谦虚道:“这何曾是下官的主意。下官只知道皮子能缝手套,却想不到用线织。这是宋大人叫人织纱布做口罩时想出来的。”
织纱布用的绵纱合成粗股,再用磨得细细光光的竹针织成筒,依着人手形缝成手套,比皮手套戴着更凉快,又方便活动。
宋时轻轻道了声“惭愧”,含笑答道:“这是纱线织的,天色太冷时却用不了。若是秋冬戴的手套,最好是用羊毛线织成,更加保暖。”
汉中本地就有不少养山羊、绵羊的,山间颇有些可供牧羊的地方,养羊取毛的人也不少,不过取下来的羊毛多半是织毯用的。
西北寒冷,陕北生活好些的人家,土炕上都要铺一块羊毛毯,大户则挂壁毡、铺地毯,遮挡墙外寒气。汉中虽是盆地,气候温和,可是织毯也是北方流传的毛毯而不是蜀中的丝毯,毛纺的技术也相当精湛。
只差一个竹针编织技术。
若杨大人真要在军中推广线织手套,回头他还得办个编织培训班,教他们织手套、织毛衣、织毛裤、毛袜子……先把技术推广出去,再把织手套工作外包给全县、全府劳动妇女,也算是为百姓开拓一条赚零花的新途径。
他有承包军中寒衣的气概,杨大人却还要试试这种线织手套好不好用,打滑不打滑,于是问他们借了弓箭,亲自试射一回。
五十多岁的人了,居然能拉开七分弓,一箭射中林间栖鸦。
宋时下意识鼓起掌来,桓凌也含笑鼓掌,夸赞杨大人身手不凡。随行的差役们不管不问地跟着大人们鼓掌,倒鼓得杨侍郎有些不好意思,摇头笑道:“老了,比不得少年时。”
他年轻时也曾巡查西北边防,虽未像马尚书一般立功封爵,见了达虏也是敢提刀上阵迎击的。如今终究是年纪上来了,又在兵部坐了这些年,不如从前了。
杨大人摇了摇头,抛开这些遗憾,抚着手中长弓道:“的确是好东西,戴着全然不碍着活动,也不甚打滑,比鹿皮缝的还好用。”
他将长弓抛给桓凌,朗声道:“不耽搁工夫了,带我去你们那园子看看,后头那些百姓也是要去园外卖东西的,恐怕也都等急了。”
他也懒得回车里,便找宋时一行借了匹马,边走边问经济中心的情况。桓凌官职高两阶,就在大人身边专心答话,宋时则落后一步,低声吩咐来的几个差役到园子里通知一声,有大人要视察,叫他们做好准备。
却不料杨大人耳力极好,听见了他们的密谋,直说:“不必安排,那是百姓又不是士兵,本官难道还要看他们出操列队整不整齐么?”
杨大人惯见下头官员欺上瞒下,怕宋时这是要遮掩园中真实景况,演一出花团锦簇的太平戏码给自己看,于是提缰纵马,沿那条土路纵马疾行。
往前走过几里,水碓碎石的声音越来越响,那条小路也通到了一片平坦的土场。
土场约和一般寺庙前广场差不多大,地面十分平整,黄土上似乎洒了白灰粉,其上停着许多骡马拉的大车。
场边搭着一片灰色土屋,都是一样大小规模,房顶上竟无片瓦,且都是向一面倾斜,看起来颇为怪异。土场西南角有口水井,许多男妇在那里挑水、洗衣、生火做饭,还有些小儿在远处蹴鞠玩耍。
再往前方看去,便可见一带只到人小腿高的雪白矮墙围出个更大的空场,墙身上隔一段竖着一根齐人头高的砖石方柱,柱间架着竹栅,竹条上盘着些爬山虎。围栏正中一个白漆的砖石拱门,左右两扇大门敞着,有两个蒙黑面纱、差役服色的人守门,门上挂着个牌子,上写“汉中经济园区”六个大字。
字体遒劲有力,转折间尽绽锋芒。
院里也有许多戴着纱巾的人,有的如他们一行般蒙头遮脸,有的则只拿它裹着头发,露出的脸上蒙着块雪白的方布,用细布条系到脑后,都在忙碌而有序地做着自己的活计。
那动作竟都有几分整齐划一的意思。哪怕只是搬个石料,弯腰弯几分,起身时的姿势,搬着石料行走的步伐之类看着都有些相似。
他不禁多看了几眼,可惜隔了层纱巾遮脸,两位做陪的下属都没看出大人的眼色,没能主动替他解疑。
但他也没开口问,甚至顾不上看一眼身后停下车开始摆摊的小贩们,抖缰绳踏进园区,径自走向那一排和外头百姓土屋一般形制,外墙漆得雪白,房顶从后向前单面倾斜,看着几乎不像房子的房子。
旁边还建了几座差不多和房子一样高大的窑,窑顶树着极粗的烟囱,烟柱冲天,远在汉水上便能清楚看见这标志。
他看着那排厂房,看着窑外搬运石头、给烧好的铁炭浇水的人,喃喃道:“这就是‘汉江经济园区’,好个‘经济’,好大的气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