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到古代当名士 下(34)
他们郎舅两人在后头说悄悄话,前面几名庶常、御史、员外郎们已经开始后悔之前叫人请宋时过来书院相见了。若早直接去找他,说不定现在就能见着宋大人如何手把手地教学生种地,如何看着苗叶便能预测出地里冬麦或蚕豆能收多少斤。
众人一面往校舍走,一面或在马上、或隔在车窗或议论叹息,遗憾错失了这个看他教学的机会。
刚走到建得四四方方,不甚有书院风雅俊秀气质的学舍前,便听身后一片马蹄声疾奔而来。桓凌心中若有所感,抛下车厢对面正在询问为何只“三下乡”而不多下几种的周王,将身子探出车外,隔着大门看去。
那队骑士都穿着修身的绿色大衣,腰间系着宽腰带,头戴毛线帽、口罩,身姿一身的挺拔矫健,几乎分不出谁是谁。
可他才看了一眼,便认出催马跑在最前头的那人腰身比别人都要细些、仪态比别人要超拔些、肤色比别人白皙些……眼睛比别人都要温柔明亮,眼波脉脉,尽落在他脸上。
他倚在窗边用口型默默说了“时官儿”两个字,见宋时脸上唯一露在外头的一对眼眸微微眯起,才撤回身子对周王道:“殿下,宋大人已至,下官先去迎他一迎。”
周王尚未得解答的疑问悬在空中,轻轻“哦”了一声,吩咐内侍:“车驾停下来,就在此与宋大人见礼,不必进学舍了。”
见过礼后,正好看他们如何“三下乡”。
随行来的众位学生也猜出他们的身份,各自下车下马,准备行礼。宋大人那马冲进来的却有些快,又是直奔着周王车驾而去,到了车前才勒住缰绳,自己跳下马来。
这一下竟似乎有些不稳,恰好桓大人从车里下来,正好张开双臂拦住他,握着他的肩膀提醒道:“宋大人小心。”
宋大人扶着他的胳膊站稳了,抬手扯下帽子上遮脸的脖套,露出一张仿佛比他随周王离开前更白皙悦泽的脸庞,朝他笑了笑:“多谢桓佥宪帮手,不然下官可要在周王殿下面前失仪了。”
两人一触即分,宋时又上前一步,给车里的周王行礼。他们二人只并肩站着,言语行动光明正大,没半分缠绵暧昧的地方,却不知怎么就似有张稠密的无形巨网将他们二人裹在其间,别人都远远地被拦在外头。
周王坐在车门旁,手扶着门帘,硬是觉得没有自己落脚的地方,抿了抿唇道:“宋大人免礼。本王与诸位大人方才听说你正带着学生下乡教化百姓,指点栽种之法,都正想看看你平日如何行事。”
索性他也不下车了,还是大家一起上马上车,直接去看看“三下乡”是怎么下的吧。
第190章
这场“三下乡”活动现场就在府城外往西十五里,中沙塘坝的刘家湾村, 骑马斜插到书院不过十五六里。方才宋时正带着学生在现场搞宣教, 因周王侍卫来传唤, 便扔下学生过来,如今周王又要去见识“三下乡”, 他便主动在前头带路,仍旧回村内社祠前的广场上。
要从学校到那边去,乘车也不过两三刻钟工夫, 其实算得上便捷了。只是这段路还没铺设柏油路面, 道路狭窄崎岖。周王回来时先乘船从宽广无波的汉水上走了多日, 刚又享受到了沥青石子路面的畅快,猛地回到乡间土路上, 颠簸得简直有些怀疑自己。
当初不也到乡间看过嘉禾么, 还连看了旱田水田两处的, 那时怎么一点没觉着难受?
人真是由俭入奢易, 由奢入俭难。
他悄悄往背后垫了个垫子,闭上眼默默忍受颠簸和反胃感。好在路程不远, 两刻钟后便听得一片鼓掌声、欢呼声传入耳中, 马车也稍稍减缓速度, 不久便停了下来。
车外有亲卫奏报:“殿下, 宋大人说就是这里了。前面有人搭台唱戏, 殿下可要下车一观?”
当然要,今日来这里,不就为了知道他下乡下的是什么!
周王简直等不及下车, 便将帘子掀起,脸贴到冰凉的玻璃窗上,隔着微透绿意的玻璃朝外看了一眼。
这戏台搭得其实十分简朴,只是一个三尺高的半圆形木台,后面立着高大的画板。不过这回画板上画的不再是一个工业园,而是整座汉中府城与周围山水村落简图。
红的府城、青碧山水,散落在山水间金黄的小村落,当中以灰白的道路相连。布置得不似汉中工业园那么规整,但颜色生动分明,有种世俗气的热闹,与这乡间节庆的气息十分相配。
画板下方左右各开了个小门,上挂着两幅镶黄边的大红锦缎门帘。戏台中央站着一老一小两个优伶,老的是民妇打扮,蓝色圆领襦衫,秋香色棉旋袄,蓝帕包头、勒着攒珠抹额;小的是个穿着白色锦绣胡服的少年,头戴锦帽,正跪在老妇面前听她教训。
看着像是一对母子。
这戏他在宫里可不曾见过,是民间戏么?
是宋先生带学生下乡讲学时遇上戏班,便让学生看看,放松心情?还是这戏也和《宋状元义结双鸳侣》一般,其实与宋先生和大舅兄有些关系?
一路萦绕在周王胸口的烦恶感都消散了许多,他带着莫名的期待步下车子,望向戏台上那对母子。
笙箫琴瑟之音在车外听得更真切,那老妇人声音中气十足,隔着这么远也能听到一句半句吹进耳中,声高气盛,有着寻常戏曲中少见的慷慨豪情:“金虏未灭,难平热血。虽咱庄户人家,忍见胡骑南越?狼烟动征尘,烽火烈烈。堂堂中国,谁是豪杰?”
【薛论道仙吕·桂枝香 宿将自悲】
这曲子唱的竟是边塞军旅之事!
周王霎时间便忆起了前数月间在九边军镇中所见所感,汗毛都要乍起来了,一身热血也随着曲声沸腾。车外扑面的寒风打在脸上似乎也化作了莞弱的春风,吹不散他心头热火,反倒让他精神一振,大步向台前走去。
一句“男儿当立精忠志,誓报皇恩尽义节”顺风吹入耳中,接下来台上少年人忽然解下腰带,脱了外衫,露出一身肉……
肉色的针织衫。
紧紧贴身,看着像是赤精着身子一般。
戏台右侧门帘挑开,门后走进来一名青衫乌发,头上插满光闪闪各色宝石簪插的女子,手捧一盘笔墨,上前来跪着奉给老妇,声音清朗高亢,念着“母亲高义”,“教夫郎尽忠报国”的道白。
周王猜到这故事中人的身份,心中兴趣反而更浓,振眉笑道:“这便是汉中百姓爱看的戏?好!百姓皆知精忠报国,我大郑边境何愁不靖,天下何愁不宁!”
他的声音并不小,身边众臣与侍卫都听得清清楚楚,回身肃容附和着他。数十人一道回话,声音自然宏亮,然而这片声音却也没传出多远,便被淹没在一片喝彩声中。
台上的“岳母”提笔在“岳飞”背上写下“精忠报国”四字,便代表了刺字之举、台下欢呼喝彩,掌声不断,千百人的声音汇成一道奔雷,回荡着同样的“精忠报国”。
直到台上的岳母写完这四个字,与儿子再度对唱起来,那雷动的呼声才在唱词中嘎然而止。
他们一行人也在戏台前寻着座位,安顿下来听戏。
随行来的一名户部员外郎何琏感叹着:“想不到民间也有这样的好戏,人物鲜明,身段儿动人,逼真是个深明大义的岳母在台上,教儿精忠报国。连我听了都有些意动,想到汉中、不,想投笔从戎,做个鄂王般的名将了。”
桓凌点了点头,含笑应道:“这便是宋贤弟排这戏的用意了。”
宋时朝他挑了挑眉,唇角微勾,却对着何大人自谦了一句:“何兄谬赞,这都是汉中府县两学的教官们改编的,文字粗疏,其实比不上京里的戏好。”
周王听着他们客套来客套去的,心中忽然灵光一闪,问道:“我大郑近年来屡遭达虏犯边,宋先生带着学生听这岳王杂剧,莫不就是为了为朝廷培养知兵敢战之将?”
宋时被他的思路震动了一下,不敢生受周王的夸奖,虚心解释道:“下官……叫学校教官们编这出戏,又点了本府伎女、乐户到乡间四处搬演,其实倒是想让百姓们受岳王鼓励,多生精忠报国之心,愿意投身军旅……”
身后座席间那一阵阵连绵不息的掌声,便是百姓们羡慕宋朝有岳飞带兵平金,盼望他们大郑也出个民族英雄的呼声。既恨虏寇狠毒,复憾边军不能战,那些血性男儿,说不得就有肯去投军的。
若有良家子弟自己肯去从军,边关何愁招不到精兵,又何必强征不情愿的百姓?
周王一行是刚从边关回来的,听见他这样为朝廷征兵之事打算,都颇为感动,护卫指挥使直接夸赞道:“宋大人急朝廷之急,难殿下之难,百忙中竟还为周全边镇招兵之事特地排演了戏出来。来日若有人看这戏主动投军,皆是大人的功劳。”
宋时只笑着摇了摇头:“只是边关百姓久遭达虏侵扰,杀敌报国之心本就强,我等不过是借岳飞平金故事宣传爱国忠君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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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母刺字这一场唱罢,旋即有人从侧门上来搬下桌椅,又在戏台边缘竖起旗杆,吊了一面斗大的军旗。岳飞在一旁穿上衣裳,唱了两句,岳家婆媳亲自送岳飞到旗下从军,一家人依依不舍拜别,先后下场。
后头上场门里旋又上来几个老汉、少女、书生、庄户、商人……或背布袋,或提竹篮、或以两面画旗作推车状,次第上场。上得台来都先在台侧行礼、道宾白,自称是本乡本里之人,听说朝廷要兴兵伐虏,仁人志士踊跃投军,他们上不得战场,却要为这些精忠报国的子弟捐钱粮。
介绍罢了,都站到戏台当中,插科打诨,攀比着要给边军捐多少粮草:那老汉要捐一袋自家稻田产的禾花鱼腌制的熏鱼;商人捐的是给汉中工业园买煤炭、石料赚的银子;少女捐的是亲戚女友给军人织的毛衣、纳的鞋底;庄户捐的却是满满一车粮食。
这一段看似是两折戏间转换场景故事的楔子,实际上是按着小品的演法改的,词句俚俗,形象滑稽,时不时抛出包袱,引得台下掌声笑声不断。
然而才子词人看戏的着眼点就和普通庄户不同——
虽然好笑,但这捐粮食一段,怎么越听越觉着与岳飞投军故事关系不紧密呢?就连人物衣着也和上一场里精致又新颖的岳家人全然不同,只像是这台下坐着的普通百姓似的。
这一段插得生硬,再要从粮草转回人物又得浪费词句,倒不如全数删了,直接转入下一折,唱岳飞在军中的故事。
随驾来的官员多少都有些想法。唯两位庶吉士平常在翰林院里只是读书,还不太晓得官场应酬,又是与宋时有同年之亲,便不似别人那般多思多虑,单刀直入地批评道:“这段加在此处似无必要,年兄怎不叫人再改得妥帖些?若改不好,倒不如断然舍了这场,直写岳武穆在军中如何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