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到明朝考科举 上(95)
崔燮道了声谢,还是决定先去堂上拿他的粽子。他顺着走廊往前走去,没走出几步就听有人在念“圣人于礼乐,述时人之所尚,表己之所从”。夸赞声隐隐传入耳,说这句破得多么恰当切题,中正平和。
他也觉得那句破得好,开局气象好,后面可以挥洒的地方宽阔,不知承题会怎么承。他不觉驻足站下,想要多听几句,那些人只围着破题点评个不了,好容易他们该评的都评得差不多了,就要开始念承题部分,却有一道不怎么和谐的声音插进来——
“这句破得得虽然工稳,但三句破题拉长了音韵,不够有力。我看这篇‘圣人述时人尚文之弊,而示以用中之极也’,才破得更透彻。”
这句……这句是他写的!
他的怎么会被贴出来!
他为什么刚才没利索地跑了,非要留在这儿听人家念卷子!
第94章
这才是真正的公开处刑啊……
崔燮瞬间抬起袖子遮住脸, 只想赶紧跑回学斋里去。至于那里有没有人知道他的文章贴在外面墙上, 他可也顾不上了。哪怕是有人知道,难道还能羞耻过当面听人夸他破题破得怎么好, 还拿他的文章强行艳压这些做了多年八股的前辈监生?
他又低头又遮脸, 撒腿就跑, 还是跑不过背后那人夸张的声音:“‘用中之极’一词化用得好!孔子有‘从先进’之言,盖因周末文过于质, 浮华靡事, 所以欲损过就中。《中庸》谓‘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 正合用此破题!”
不仅艳压, 还带点评的, 太耻了!
他飞跑回书斋,把那篓粽子往张斋长怀里一塞,托他分给众生,头也不回地就冲了出去, 捂着脸去了彝伦堂侧的东讲堂, 找个没人注意的地方往桌上一趴。
讲堂这边的学生都散得差不多了, 也没人注意他又悄悄摸回来。他静悄悄地等到人散了,从书包里拿出早上现切的粽子块,洒上糖夹了几块吃,也没什么胃口,就趴在桌上思考下午复讲的问题。
熬到下午上课就好了,下午是林监丞主持复讲, 他兼着训导学生的工作,肯定不能有人在他课上说什么。晚上再跑快点儿,明天复讲糊弄过去,后天……总之这种事也就是新鲜时有人讨论讨论,两天过去应该就没什么热度了。
他深刻反省了自己当初的念头——出什么国子监文集!还是多人的合集,写得差点儿的和写的好的列在一起,得多羞耻啊!
还是跟那些学生好好谈谈,给他们出单人精品时文系列好了。
他想着想着,还真渐渐睡着了。睡得半梦半醒之间就听教室里有人嗡嗡地说话,本都是模糊不入耳的,却忽然有一句并不怎么宏亮的声音响起,像长剑般清晰地刺进耳朵里:“费子充文章堂皇冠冕,圆融浑脱,自是要胜过崔和衷那篇!”
崔燮的眼睛霎时睁开,从睡意中清醒过来。
那人继续说道:“费子充代先贤立言,以圣心为己心,规模闳远,矜重真醇。及至崔和衷,则义气过重,以其气压过辞章,初读畅快淋漓,再读则嫌不能精微。”
另一人开口驳斥道:“那是你不会读!你只看到他文章质朴,便以为是粗糙,岂不知这正是一洗时文繁冗之弊,反朴归真,有疏宕自然之美。子曰:‘则吾从先进’,便以为后世文过于质,当多求其质才能至中和。这篇文章写得质补才是应和题意。”
妈呀……被夸的时候耻度简直比被踩时还大,怎么都跑进屋里来了还脱不开这事儿。
他悄悄把头往下缩了缩,抬袖子扎扎实实地埋住了脸。那两位吵得热闹,后来又插进许多助拳的,只顾着点评那两篇文章,倒没人注意到他正缩在角落里遮着脸睡觉的。那群人吵上了瘾,直到下午上课的钟鼓声响起还不肯散去,叫诗经科博士兼监丞林大猷撞了个正着。
林监丞见他们争得热闹,也驻足在门口听了两句,听着听着觉得他们讲得不够准确,便高喝了一声:“好了!这争执得也够了,都是些用滥的评语,再吵也吵不出真义。你们先回坐上去,这节课结束后,我给你们点评这两篇文章。”
众生惊喜地拱手称“是”,各找了座位回去听课。崔燮也叫他这一句吓得从椅子上坐直了,木然瞪着监丞,满脸都写着“不约”两个字。
林监丞心里也惦着他,前后扫了一圈才见他僵着脸坐在后面角落里,对自己文张被贴出之事毫无喜色,还觉得他真是沉稳端重,必成大器。但他那位置坐得太偏了,林监丞看不过眼儿,朝他招了招手,叫道:“你怎么到后头去了,上前来。坐在后头你还听得见什么。”
崔燮不敢不去,眼观鼻鼻观心,小碎步一溜快趋走到前排,找了个空位子坐下。刚才为他争论的人才知道他就在屋里,都不由得回头打量他,低声慨叹:“文章写得好,想不到人长得也这么好看,早上大课也有他,当时竟没好好看看他。”
“原来他就是崔燮,小小年纪,看着有些傲气啊。方才那些人争议他的文章,竟也不出来解释一句。”
“那才是读书人的风度。遇上这种事自该一笑置之,因为别人评说自己的文章便急可可地上去卖弄,岂不轻浮了?”
“起来点评几句才显得潇洒。不过不肯过来见人也是难免的,毕竟年纪还小……”
刚才好歹还是夸文章,这都从文章夸到容貌气度了。崔燮越听越羞耻,拿出笔记本铺在桌上,目光集中到林监丞脸上,连他衣服摩擦时的细碎响声都仔细听着,以此对抗传入耳中的议论。
这堂课他听得比平常还集中,抽上去的学生无论讲什么,他都要一字不落的记下,免得一走神就想起待会儿的点评。可是铜壶滴漏点滴过,门外日晷的影子也渐渐拉长,这一天的复讲,总要到了快结束的时候。
林监丞看着外面的日色,便命学生不必再上台复讲,自己拿着斋夫取来的两篇文稿,对众生说道:“可惜费宏是本经是治《书》的。若也是治诗的,我就作主叫他们两个对着讲自己的文章,一段段贯通下来,就能讲得更清楚了。”
众生都附和着笑了起来,只有崔燮实在笑不出来。
他心里隐隐猜到了林监丞想做什么,可是猜到了也没什么用,只能安慰自己:六百人的讲堂都上过了,诗科才不到三百人,就是上去讲了又能怎么样?
林监丞拿了一篇稿子说:“我先讲费宏的这篇:圣人于礼乐,述时人之所尚,表己之所从。”
底下坐着的都是读书人,他讲起来也不像林先生当初给小学生讲作文那么细致,只讲立意谋篇上的好处。
“这句破题化自《论语·先进第一十》章句最末一句中圣人‘既述时人之言,又自言其如此’。而之后承题‘盖文敝则宜救之以质也,圣人论礼乐而独从先进也’,也是自章句最后一句‘盖欲损过以就中也’化来,承题与破题浑然一体,不露痕迹,之后又一转而论圣人‘从先进’,以此转入题后,笼括全章文字。”
“接下来一句发凡却才是铺开文章气象的关窍——”林监丞将卷子按在桌子上,提了口气,朗声诵道:“盖礼乐贵在得中,而君子务乎实胜!”
君子务实!
这一句就将文章从周末引入后世,从圣人引入君子,从此便可拟先儒语气,依着原文与章句一步步论证:前辈文、武、周公三代时的礼乐并非质朴,而是真正允执厥中的王道礼仪。周末已尚浮华,孔子愿以周王三代的礼乐淳化风俗,而当今之世更是以繁章缛饰为礼仪,君子也当遵从质朴的旧礼,以正世风。
“这篇文章初看辞旨清浅,唯因其文字无奇诡之态,无藻馈之色。但其规模闳远,是教化之文,倡导实学之风。”林监丞扫了下面一眼,点了一句:“你们也要记着务实二字,治学要务实,为官也要务实,读书人要有经世济民的心思,别叫外头那些妖丽服饰与花哨话本弄花了眼。”
众人起身受教,崔燮的头压得特别低——外面流行的妖丽服饰和彩图小说都是他领头搞起来的,他还是自觉点儿夹紧尾巴吧。
好在林监丞并不真的知道他干了什么,见他头那么低,还以为他听课听得特别入心,便拍了拍他的桌子说:“好了,你上来。我问问你,别人只写文质之辩,你承题中是怎么想起写‘夫天下之势趋于文而不可挽’这句的?”
咳,这不是政治课写小论文随手评论时政成习惯了吗。现在是成化年间,风气淳朴,连个彩印画笺都没有,再传三代到嘉靖年可就不这样了——以嘉靖朝为背景的有个著名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里面很明显就人人都贪腐,世风日薄……
当然,这话心里想想就行,嘴上不能说。他装得特别纯真地说:“是学生读《资治通鉴纲目》时,读到东周故事,以其礼仪已堕三代之风,故有所感,写入文中了。”
林先生点了点头,说道:“这句与你破题中尚文之弊相应和,承得也算圆转,只是下面那句‘夫子先进之从,得非示之以用中之极乎’,又与破题相犯,我险些就黜落你的文章,不许张贴了。”
那、那怎么就没黜落呢!
崔燮遗憾地看着林监丞,脸色都黯淡了几分,看起来活像个被先生挑出毛病,怕自己要受罚的小学生。
林监丞心一软,哄了他一句:“我看你这两句用词虽相同,却是层层呼应,加重了夫子救时之意,便且饶过了这一回。”
他还要看别人好好听讲没有,倒没注意到自己那句安慰后,崔燮的脸色又悲苦了点儿,自顾自地点评道:“到这里还算平缓,后面却以一句‘何则?’转折,平空拔起一个陡坡,自问夫子为何要示世人‘用中之极’,而后接着便是以一句自答入题:道散于天下,而礼乐其显者也。
“夫子之救礼乐之弊,非止礼乐,亦为导时俗回归先王之道也!”
林监丞叹道:“后面且不论,能把孔子‘从先进’之言引导到圣人之‘道’上,这篇文字便立意便高了。你等以后作文时也要记着,不可只抠原题字眼儿,也要揣摩圣人做这些事时的心思念头,从小处见大。”
众生连称受教,眼角余光都落到崔燮身上,想盯出他是怎么想到拔这么高的。
崔燮也跟他们解释不了。
后世的学生们开始做阅读理解就要总结归纳中心思想,那时候就是拼命往高处、大处、虚处拔,写作文更是早就形成了习惯——孔子都是圣人了,从的又是同为圣人的文王、武王、周公,想再拔高,又够不着尧舜禹三代,那可不就只能高到虚无缥缈的“道”上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