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缓缓归(2)
到晌午时,宁杞坐得久了,只觉肩背酸痛麻木,眼目也是枯涩难受,便向竹塌上展了薄被,想小憩片刻,忽听门上又有人轻轻扣击。宁杞开了门,竟见姬巫云立在门前,脸色略有些苍白,额上渗了一层细汗,却微微笑道:“小弟一时逞强,谁想还未到山脚便痛不可忍,实在支持不住,只得回头,这可出丑了。宁兄可否扶我一把?”
宁杞忙将他扶到榻上躺了,道:“姬兄觉得怎样?小弟这便下山抓药去!”姬巫云不再推辞,欠身道:“多谢宁兄,真不知该如何答谢才好。”宁杞一边穿外衫,口中道:“姬兄不必客气。”又将刚刚收起的银两拿了出来,匆匆出门去了。姬巫云舒舒服服的在榻上躺着,随意环视房内的简陋摆设,口中小声嘀咕道:“昨晚还不觉得如何,怎地给那大夫看过,反倒厉害了许多。”
此后姬巫云便在宁杞处住了下来,姬巫云旧时阅卷涉猎颇广,平日言谈说笑之间,宁杞也受益不浅。两人日渐熟稔,也不再“姬兄”“宁兄”客气,宁杞表字“冠秋”,姬巫云便如此称呼;姬巫云无字,宁杞便唤他“巫云”。
姬巫云卧床静养十余日后,已可慢慢走动,虽不比常人敏捷,倒也自如。他生性不喜静,又不愿打搅了宁杞读书,便时常在山间游玩看景。姬巫云生得俊美,穿了一身青衫在竹林中缓步,长袖飘然,偶有猎户远远看见,只当是竹妖白日现身。
又过了几日,也不知为何,宁杞无论读书做家事,或是与姬巫云闲谈,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清秀的眉眼间更带了淡淡的悲戚之色。姬巫云只道是考期渐近,宁杞心中不安,并未如何在意,只言谈间常提些趣闻轶事,有意引他开心。的一日姬巫云在外游得兴起,午饭也未回去吃,晌午时便觉饿得厉害,回了小小的山舍时,宁杞却不在房中。姬巫云心中大奇,宁杞平素便极是用功,如今八月的解试又渐渐近了,只怕火烧了屋子他也未必肯离开书桌,此时会到哪里去。姬巫云猜想不出,又想宁杞一时劳倦,外出走走也是有的。
姬巫云寻些东西吃了,仍旧外出游玩,不知不觉到了山脚,这小竹山便是在太湖之畔,晴日熏风里琼田万顷,岸芷汀兰,风光无限。姬巫云远远的立着,水上凉风挟着数种香草的气息吹拂过来,他正觉心旷神怡,忽见稍远处一人跪在水边,他本不在意,好奇之下多看了几眼,认出竟是宁杞!
姬巫云心中惊异,细细看去,见宁杞将几支香插在水边沙上,极小心的将那香点燃了,向着湖水极恭敬的叩了一个头,便跪着不动了。看这礼数,也不知他拜祭的是哪路神明。姬巫云又想起自己在宁杞这里住了已近一月,除了一名老仆隔几日送些米面菜蔬上山,从未见过宁杞的家人前来看望,这不是奇怪之极么。他心下暗暗盘算了一阵,便悄无声息的离去了,仍是自在的在山中闲逛。
第二日将近中午时,宁杞正觉读得疲累,姬巫云忽然进了门来,笑吟吟的招呼道:“冠秋,还在用功么?”宁杞只是低眼看着书卷,埋头应道:“不错。巫云,你倒悠闲得很。”姬巫云笑道:“冠秋羡慕我么?如此良辰佳景,我二人下山偷偷闲如何?”宁杞摇头道:“巫云,不是我有心拂你的好意,只是如今将近六月,解试眼看便到了,若是其余时候,小弟自然从命,现下实在是……”
姬巫云笑吟吟的道:“书呆子,你自启蒙到如今,为这解试读了多少年书?”宁杞怔了一下,仰头想了一想,道:“总有十一年了罢。”姬巫云笑道:“不错。我却不过是要占你几个时辰罢了。莫不是你读了这十一年的书,玩了这几个时辰,便能忘得半点不剩?又或是你从前不懂的,多读这几个时辰,便悉数明白了?”宁杞又是一怔,道:“自然不会。话虽如此,只是……”
姬巫云上前硬拉他胳膊,口中道:“我说得不错罢?既是不错,善言不从,是何道理?”宁杞仍是道:“但……”姬巫云不再听他罗嗦,将半情半愿的宁杞拖出门去。
第3章 水舟青巷
两人下了山来,雇了一只小舟,向远处的一带水村遥遥而去。船下水极清澈,水底植了许多莼菜,青翠碧绿,随水招摇,极是可爱。姬巫云蹲在船尾,随手扯了一片小小的荷叶,撕碎了一点点的扔在水面上,引了游鱼浮上来唼喋,自摇着素折扇闲看。宁杞瞧见了,道:“巫云好兴致。‘唼喋菁藻,咀嚼菱藕’,这……”
姬巫云手中折扇一合,向宁杞额上轻轻一叩,笑道:“今日只看景致,不论诗文。掉书袋者,”折扇指了指船下脉脉流水,“罚他下水随船游半个时辰。”宁杞叹了口气,微微皱眉。姬巫云想他必是读书读得晕了,离了词章便说不出话来,只微微一笑。
不久前方现出一处小小村落来,房屋错落,水光盈盈,姬巫云心中喜欢,回头道:“船家,就到前面那镇子去罢。”那船家悠扬道:“好个!”姬巫云却听不甚明白,问宁杞道:“他说什么?”宁杞道:“他说‘好’。”忽又转了转眼珠,笑道:“你啊聆勿清爽个?”姬巫云仍是不懂,却只哈哈一笑,不再追问。这小镇中多植菱角,船行一路,俱是星星零零的雪白菱花,半遮半掩在青碧菱叶中,微闻香气,别有情致。
小舟徐徐拐入一道狭窄的水巷,夹岸是高出水面约半人高的青石小街,石缝边角中生了些许青苔,往来行人三三两两。一名着了鹅黄衫子的韶龄少女立在馄饨摊旁,笑吟吟的向宁杞姬巫云二人招呼道:“公子啊四来切馄饨个。”
姬巫云仰头看了那少女一眼,他虽只听得懂三成,也知她是在招徕生意,笑道:“船家,停船。”一边付了船钱,同宁杞拾级上岸,向那少女笑道:“来两碗馄饨。酒酿饼有么?要一碟。”那少女脆声笑道:“公子来个弗巧哉,酒酿饼素来只寒冬前后才好做个,现在弗巧没么哉。假使公子明年再来,我亲手做公子切。”她看出姬巫云不是当地之人,对答之间,便用了官话,却仍是脱不了吴侬软语的痕迹。
姬巫云笑道:“果然是弗巧哉,蟹壳黄有罢?快些上,莫要饿杀了客人。”那少女笑应道:“好个,公子请坐,稍微等一歇。”姬巫云便同宁杞拣了一张桌子坐下,一边等点心上来,一边观赏水乡景致。这小镇有七分是水,一分是桥,剩余两分才是房舍道路。姬巫云是北方人,自然新鲜得很。宁杞生长于斯,看神情竟比姬巫云更新奇几分。
不久那少女便捧过两只雪白的浅底瓷碗,十余枚玲珑的馄饨在清澈的汤水中半沉半浮,那面皮擀得极薄,隐隐透出内中嫩红的小馅,汤上更零零散散的洒了一层橘红的蟹籽儿,极是诱人。宁杞咬了一口,只觉异常鲜美可口,姬巫云在一旁看他神情,似乎是想连舌头一并吞咽下去。小声笑问道:“你从没独自出来游玩过?”宁杞脸上微红,点了点头。姬巫云笑吟吟的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低头啜了一口蟹籽清汤。
不多时那少女果然又端上一碟“蟹壳黄”来,这“蟹壳黄”是油酥酵面作坯,内中填着肉丁与蟹粉,又搀了新采的莼菜,入口酥脆鲜美。姬、宁二人自是大快朵颐。吃过午饭,两人又在镇上随意闲逛,几处小摊上卖着香扇、刺绣等土产,又有枇杷杨梅等时鲜水果,一时也说不尽。
天色欲暝,两人兴尽回舟,回首处处远村都已是晚烟依依,若隐若现的没入夜色中,几只水鸟清唳着掠过水面去。姬巫云把玩了一会儿手中折扇,瞥了宁杞一眼,见他神色欢悦,有意无意的道:“冠秋,你我相识日久,我还未登门拜访过令尊令堂,未免有失恭敬。不如就今日趁便登门,如何?”
宁杞脸上立时便是一僵,犹豫道:“何必……何必这般客气。”姬巫云道:“这怎是客气,不过是寻常礼数罢了。”宁杞张了张口,却未说出话来,默然半晌才低声道:“我……我住在外祖父家……不必了……”姬巫云微微一怔,微笑道:“那也应当拜见一下老人家啊。”宁杞只是嗫嚅,说不出话来。姬巫云奇道:“有什么不方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