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缓缓归(6)
宁杞道:“是学塾里的先生。”姬巫云道:“这个不好。‘画栏开处冠中秋’,说的是桂花,那是望你蟾宫折桂之意。富贵气倒也罢了,求富贵气便不好了,不好得很。”宁杞顺着他的意思道:“那什么样的名字好?”姬巫云忽然来了兴致,道:“我替你另取一个。”仰头想了想,道:“今夜月圆,月却不能长圆,白乐天又有‘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之句,诗名《简简吟》——冠秋,今后你的字改作‘简吟’可好?”宁杞不语,心道这算是什么名字。
姬巫云却不依不饶的扯住了宁杞的袖子,道:“简吟,你说我取得好不好?”宁杞怕他纠缠不清,只得应道:“好,好,好得很。”姬巫云这才高兴,拉着宁杞起来,道:“天色也不早了,简吟,你住在哪里,我们回去罢。”宁杞心中一宽,忙道:“好。”
进了客栈,宁杞将姬巫云安置在自己房中,又寻店伴讨了一块醒酒石。姬巫云却死死的闭住了嘴,死活不愿含那醒酒石。宁杞哄劝道:“巫云,你头晕得厉害罢?含着这个就好了。”姬巫云“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想要我的命,先掂掂自己的斤两!”宁杞心中奇怪,道:“巫云,你说什么?”姬巫云却不肯再说话。宁杞好说歹说劝了他半晌,终于哄着姬巫云含了那醒酒石,又时时喂他喝水。姬巫云翻了几次身,终于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8章 酒酿橙香
次日早晨,宁杞醒来时,见姬巫云正坐在一旁翻看自己搁在案头的书卷。宁杞坐起身来,想要说话,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姬巫云听到声响,回身看他,一时也是无话。两人此时才算是真正重逢,面上均有喜色。
隔了半晌,姬巫云开口道:“冠秋,你这几日还好罢?”宁杞点头道:“很好。”又道:“昨晚你伤到了么?”姬巫云摇头笑道:“不过是一群文弱书生,想要伤我,哪有那么容易。”宁杞犹疑道:“你……你听到了……”姬巫云知他心思,握住了他手,道:“我听到了。冠秋,这等事不是自己管得来的,你也不必太过在意。”
宁杞低头道:“我知道。你……你又何必招惹他们,他说的……也是实情……”姬巫云道:“那人也太过分,自己知道就罢了,为何定要在大庭广众之中说出来。这也是他姜家的事,好光彩么?”又摇头惋惜道:“可惜他聪明得很,未下场打斗,我只趁乱扔了他几只碗碟。”宁杞叹气道:“罢了,就算他同你厮打,你还能打死他么。”
两人又叙了些别来之事,宁杞说起昨夜姬巫云喝醉,替自己取了“简吟”新字。姬巫云大笑,道:“原来我喝醉时竟有这等绝妙文思?好极,以后我便唤你‘简吟’。”
晚间姬巫云在宁杞对面要了一间房,也在那客栈中住了下来。
半夜时候,姬巫云醒了过来,微觉有些口渴,便下床倒茶,无意往宁杞房中瞥了一眼,见窗中透出昏黄的油灯光来。姬巫云心中奇怪,心道他睡得不是比自己还早些么。便披了外衣敲门进去,道:“冠……简吟,你怎么还不睡?”宁杞皱着眉道:“我……我睡不着,忽然想起有几句文章作得不好。”姬巫云笑道:“罢了罢了,说不准卷子都已誊写糊名了,多想何益?你觉得不好,难说房官却视作珠玉。”宁杞只是摇头。
姬巫云初时只道他是一时心结,也未如何在意,谁想宁杞竟是日日茶饭不思,卧不安席。姬巫云百般劝解不开,有时邀他出游,宁杞却只是苦着脸摇头。姬巫云长叹一声奈何,只得由他去了。
如此几日下去,到了揭榜前一日,宁杞已是瘦了整整一圈,两眼之下各是重重的一抹黑。姬巫云实在看不下去,晚饭时便叫了一壶酒,说是预祝宁杞解试得中,硬生生的给他灌了大半壶下去。宁杞素不沾酒,立时便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桌上动也不动。
姬巫云将宁杞抱上床去,替他褪了外衣,除了鞋袜,妥妥帖帖的安置好了,坐在一旁温柔的看了他一会儿,低头在他唇上轻轻咬了一口。
第二日正是发榜之日,姬巫云早早起来唤宁杞去看榜,宁杞却仍是大醉不醒。姬巫云无奈之下,只得往贡院替他看榜。贡院前熙熙攘攘,俱是前来看榜的一众考生,欣喜若狂者有之,颓然如秋蝇者也不在少数。应试考生共二百余名,取中的却不过二十余人,却是忧多欢少了。姬巫云挤进去看了看,见宁杞是取在第十四名,虽不是极好,也算不坏。
宁杞醒来时已是薄暮时分,他刚一睁眼,便听姬巫云的声音笑道:“恭喜宁老爷高中!”宁杞立时翻身坐起,急切道:“真的?巫云,你别乱开玩笑。”姬巫云将大红报帖递给宁杞看过,一边笑道:“报子早已来过,我都替你打发了。”宁杞抓着那报帖,半晌说不出话来,脸色一时红一时白。
姬巫云笑道:“简吟,你莫不是乐傻了?快穿衣起来,明日你们新举子与众考官要共赴鹿鸣宴,今晚我先请一请你,好生巴结一番,日后可莫忘了我。若是哪一日小的穷困潦倒,宁老爷可要赏一碗饭吃。”宁杞脸上发红,道:“我……我……”姬巫云哈哈一笑,道:“简吟,你连几句玩笑话也应付不来么?日后到了官场上,你可怎么好?”
两人一同从客栈里出来,姬巫云道:“上次那长歌楼还算过得去,这次就去那里,如何?”宁杞迟疑道:“还去那里?这不大好罢。”姬巫云笑道:“有什么不好?那掌柜的还不定怎么盼着我再去打一架。”两人闲聊着慢慢过去,姬巫云抬眼看见前面不远一处楼牌,门前挑着两行八盏红纱栀子灯,笑道:“到了。”
姬巫云举步进去,向那店家笑道:“掌柜的,还认得我么?”那店家向姬巫云脸上细细看了一看,脸上立时笑开了花,道:“原来是公子!今儿小店后院的海棠花儿开了两枝,小的正寻思有什么喜事不成?这可巧公子就来了!楼上正有几间雅座,公子请!”
姬巫云却不急着上去,微笑道:“我这朋友中了举子,今日特来庆贺。若是酒菜合意,百八十两银子,你家公子还没看在眼里。”那店家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道:“恭喜公子,贺喜公子!不知两位公子要些什么酒肴?”
姬巫云一边上楼,口中笑道:“来一壶黄柑酒,一道蟹酿橙,别的菜肴随意上些就是。上次的汝窑酒具还看得过去,这次还用那个。”那店家跟在后面陪笑道:“公子,这事儿不巧得很,上次公子在小店里打了一架之后,小店的汝瓷便只剩了一只酒杯,半把酒壶。小店中另藏有一套官窑酒器,半分也不输那汝窑的,公子觉得可好?”姬巫云点了点头,道:“罢了,就这样罢。”一面同宁杞拣了临窗的桌子坐了。
两人坐下不过片刻,便有店伴端上一对粉青竹叶白露杯,一把梅花片墨六棱壶,内中盛的自然是姬巫云点的黄柑酒了。这黄柑酒是新下的洞庭黄柑所酿,清甜甘醇,颜色澄澈如蜜,俗称洞庭春色。两人互一碰杯,姬巫云微笑道:“恭喜。”宁杞道:“多谢。”两人一同举杯饮了,只觉新柑子的清香直沁到五脏六腑中去。
两人又饮了三杯,店伴极利落的端上一道蟹酿橙来,因宁杞是新举人,橙子上特意雕刻了月宫桂树的图案。宁杞见一只雪白的青花白瓷盘中盛了一只大橙子,居然犹自连枝带叶,奇道:“这……这是什么菜?”姬巫云揭了上方小小的橙盖,笑道:“简吟尝尝,味道好得很。”这蟹膏是和了橙肉、新酒共煮的,橙香酒香早已渗进滑腻肥美的蟹膏中,又搁了少许醋盐,宁杞挑了一筷尝了,果然是鲜香非常。
姬巫云凝望着他,微笑道:“不错罢?”宁杞点头道:“很好。”此时暮色渐浓,轻浅的自窗口弥漫进来,楼上丝竹声缓,浅酌低唱,两人相视一笑,心头俱是一片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