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儿真是这样认为的?”
“儿臣所言句句属实,请父皇明鉴。”
晨光熹微,天边泛起鱼肚白。
德隆帝拿起桌子上的信,语气比方才温和不少:“皇儿来的巧,前些天北域的燕暮寒送来了一封信,你看看。”
祝珩放下茶杯,接过大太监递来的信。
信上的内容和楚戎说的差不多,天子亲躬,皇子为质……除此之外,燕暮寒还放言要打到南秦大都,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皇儿有什么想法?”
祝珩定了定心神,沉声道:“这燕暮寒简直猖狂至极,竟要天子亲躬,是当我南秦软弱可欺,儿臣愿捐此病躯,与之死战到底。”
德隆帝愣了下,仔细地端详着祝珩,二十年了,他似乎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这个儿子,直到今日才发现,除了那一头白发,祝珩的相貌几乎是和已故的先皇后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祝家有女祝苑,是为南秦大都第一美人,才貌无双,比之迦兰女子不输分毫。
祝苑未出阁的时候,求亲的人几乎踏破了祝家的门槛。
“皇儿有这份心就够了。”德隆帝移开目光,拿起桌上早已写好的诏书,“天子亲躬何其荒谬,便是你一个皇子去了,都是给足了他北域面子。你求的恩典朕准了,择金吾卫护送你前去,拿去吧。”
“儿臣谢父皇恩典。”祝珩接过诏书,转身离开。
德隆帝突然叫住他:“皇儿这身衣服太素了,江南刚进献了几匹色彩艳丽的蜀锦,你去库房拿上,做一身衣服。”
祝珩动动嘴唇,瞥见那杯没有动过的热茶,扯出一丝笑:“谢父皇。”
他的父皇不知他不喜艳色,就像不知他常年用药,不能喝茶水一样。
祝珩离开的时候,天也亮了,德隆帝支着额角,喃喃道:“朕过去是不是过于……忽略了他,他都没在宫里住过一夜。”
大太监忽略了前一句话:“陛下可是想让殿下在宫中留宿?老奴现在就去安排。”
“不必了。”德隆帝深深地叹了口气,眼底情绪复杂,“皇后临死前向朕求了恩典……罢了,他都要走了,就让他干干净净地走吧。”
第6章 见面
祝珩刚出宫门就撞见了祝子熹,他扫了眼垂头丧气的楚戎,心下了然:“舅舅今日起的早,听说你身体抱恙,如今可好些了?”
祝子熹压着火气,低声道:“上车再说。”
他匆忙赶来,胡乱披着衣袍,再加上憔悴的面容,是祝珩从未见过的狼狈。
在祝珩的记忆里,他的小舅舅丰神俊朗,仍是打马走过十里长街的少年郎,英姿飒爽,每每都能引得姑娘家驻足回眸。
可如今,岁月催得花枯,光阴不负,少年郎的眼角也生了皱纹。
祝珩忽而心头悲恸,几乎要拿不住手上的诏书:“这二十年来有舅舅相护,是长安命中之幸,此后……”
“祝珩!”祝子熹咬紧了牙,声音嘶哑,“别说了,舅舅这就带你回家。”
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宫门口停下,金吾卫翻身下马:“卑职金吾卫副将程广、何舒达,拜见六皇子,见过国公爷。”
祝子熹身影一晃,怔怔道:“金吾卫……”
金吾卫是皇帝禁卫,负责圣上安危,轻易不会出宫,如若跟随臣子,便是此人得了圣谕,如圣上亲临。
“父皇已下了诏书,我……”祝珩酝酿着措辞,将诏书递给祝子熹,“我即将启程去往两军阵前,与北域谈判。”
来晚了……
祝子熹双目发红,没有接诏书,只是紧紧攥着祝珩的衣袖,仿佛一松开手,眼前人就要被风卷走,卷去无着无落的远方,再无归来之日。。
“不可以,不行,你身子孱弱,如何能……我去见圣上,我要让他收回成命,圣上有那么多的儿子,怎么就差你一个——”
“祝国公!”祝珩皱眉,打断他的话,“这是本宫向父皇求来的恩典,这是本宫身为皇子的……应担之责。”
已经到了上朝的时间,官员们陆陆续续赶来,待看到宫门口的祝珩和祝子熹时,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
祝国公身体抱恙,已称病告假多时,他们都知道这只是借口,知道圣上不过是在逼祝子熹低头。
战是不可能战的,圣上早已有了决断。
当祝珩出现的时候,一众官员们就知道,朝堂上长达半月有余的骂战是时候落下帷幕了。
六皇子祝珩前去与北域谈判,既能保全南秦的颜面,又能满足北域的要求。
这是议和党和主战党都不会反对的局面。
人多眼杂,隔墙有耳,万一说错了话,传到圣上的耳朵里,祝家的处境会更难。
祝珩深吸一口气,拍了拍祝子熹的手臂:“祝国公身体抱恙,还是多养些时日吧,不要操劳。”
他想多嘱咐几句,但金吾卫和朝官们都在四周,却是连一声“舅舅”都要斟酌再三。
即使姓祝,他也是皇室的六皇子,与外戚亲近是会被圣上疑心的。
“楚戎,送国公爷回府。”
祝珩抬手招来金吾卫,吩咐他们准备马车,他的身体骑不了马。
楚戎想拉走祝子熹,但祝子熹一动不动,祝珩无法,只得半推半就,将他送上马车。
一上马车,祝子熹便声泪俱下:“阿珩,我曾在长姐灵前发誓,要护你周全,父亲和兄长至死都惦念着你,你是我祝氏全族豁出命去护着的孩子,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为了我,让你去见那等……穷凶极恶之徒。”
北域蛮荒之族,燕暮寒狠毒非人,祝珩如何能和他周旋?
此一去,凶多吉少。
祝子熹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祝珩心中悲戚,强颜欢笑:“舅舅,我早就想出去大都看看了,这里住着不自在,人人都当我是异类,说我不祥,所以才克死了母后,我听够了,能离开这里是我的心愿。”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祝子熹捶胸顿足,怅然若失,“阿珩与常人无异,是我没有能力,无法堵住悠悠之口,若是我祝氏一族强盛之时,谁敢对你指指点点。”
“回禀殿下,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金吾卫在车外复命,祝珩扫了一眼,轻声道:“不是舅舅的错,是大都,是南秦容不下我,我加冠时许了愿,想要挣脱樊笼,而今得以实现,舅舅该为我高兴才是。”
祝珩笑得快活,祝子熹怔愣地看着他:“阿珩,你真的不怨——”
“不怨。”
护送祝珩的人有一整队,其中金吾卫为两名,其他的都是从大都军营择选的将士。
祝珩上了马车,在离开时撩开车帘看了看,楚戎扶着祝子熹站在原地,一直目送着他离开。
“路上颠簸,殿下坐好。”
祝珩认出驾车的是金吾卫中名叫何舒达的人,冷淡地应了声:“你说过谎吗?”
何舒达被问愣了:“卑职……”
“和尚如果说了谎,便是破戒,会被逐出佛门,你知道普通人说了谎会怎样吗?”
“卑职不知。”
祝珩拢紧了大氅,双目微阖:“我猜会不得好死,死后或许还会下十八层地狱,刀山火海,油锅烹炸,都是我害怕的。”
他轻轻淡淡地说着,听不出害怕,反而有种跃跃欲试的感觉。
何舒达掐了掐掌心,逼自己冷静下来:“殿下洪福齐天。”
祝珩极轻地笑了声:“我这样的人,要是洪福齐天了,不就是祸害遗千年吗?”
他对祝子熹说谎了。
凡此二十年所受屈辱,铭心刻骨,如何能不怨?
祝珩揉了揉膝盖,在御书房里跪的时间太长,膝盖又酸又胀。
他是怨的,偶尔会冒出念头来,如果北域大军能踏平南秦,一把火烧了大都,将王宫里那些和他不远不近的血亲都弄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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