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年事已高,经几朝国事,眉间沟壑深深,却在望见沐景序的一瞬间,脸上表情震惊沉痛,近乎踉跄着要跪下。
沐景序赶紧上前拦住了他。
“殿下——”
“太傅不必这样唤我。”沐景序止住他的称呼。
柯文瑞沉默了一会儿,走到桌前,问:“这几年过得可好?”
沐景序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低声道:“我若再不好,还有谁能好呢?”
父母、兄长、弟妹……
若连他都不好,那些早已埋在九泉之下的人又该算什么?
冬日气候短,屋内炭火暖融,旧人见面不识,谈论这些年变化似乎变得苍白又无力。
沐景序冲他笑了笑,抬手示意他坐下。
柯太傅望着那张完全陌生脸上,看不见昔日一点影子的笑容,纵有千言万语,最后也只化作一声埋在心底的长叹。
柯文瑞问:“掌院说你是特意去的竹段乙班,为什么?”
“我若说凑巧,太傅肯定不信。”沐景序说:“我去找人的。”
柯文瑞问:“谁?”
沐景序轻声念:“陈明义,吏部尚书陈敬山的嫡孙;夏宏远,兵马大元帅夏经义的侄孙;周武……”
他顿了一下,敛眸抿了口温茶,道:“江南巡抚吕俊贤的外甥。”
这些名字出来一个柯文瑞眉头深一分,待沐景序说完最后一个,柯太傅瞳孔都放大了些许。
陈敬山也好、夏经义也好,都是当年盛绪炎谋反时的主要助力,如今也都官居高位,位极人臣。
而这个吕俊贤——
柯文瑞沉思片刻,试探道:“我曾经听过几句空穴来风的传言。”
沐景序:“太傅但说无妨。”
柯文瑞:“听说如今的江南巡抚,与曾经宫里的德妃娘娘有些关系?”
先德妃,或称吕妃,正是三殿下盛扶泽生母。
吕俊贤当年随三皇子南下平叛,最后却成了盛绪炎身前一位忠心耿耿的大将。
更有传言,三殿下那颗头颅,是他献给盛绪炎的。
是以就算是柯文瑞,提到这些事的时候也有些小心翼翼。
可沐景序听完却只是垂眸望了望茶盏中漂浮的叶片,点头:“算血缘亲情的话,我该称他一声舅舅。”
“他动手前,父皇留下的死士替了我,这才让我苟延残喘地保住了一条命。”
生死存亡的大事,他说的这般轻易,就好像换了个名字,那便真的都是旁人的故事了。柯文瑞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何反应。
亲舅舅要杀他表功,亲叔叔为了皇权也要杀他。
盛扶泽领兵南下那短短几个月里,天知道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记忆中那个总是张扬着、放肆着,满腹经纶才华、眸光灿如晨星的三殿下像是一夕间褪了色,如今出现在人前的不过是一具名为沐景序的空壳,在这世间如行尸走肉般踽踽独行着。
柯文瑞沉默良久,又一次唤了那个称呼:“臣斗胆问,殿下想要什么?”
院外是朗朗乾坤,柯鸿雪在隔壁院子里做灯笼,沐景序出神片刻,轻声道:“我若说我想要国泰民安、盛世繁荣,太傅想来不会全信。”
“那便当我只是为了复仇好了。”
沐景序抬眸望向柯文瑞,微微地笑了一下。一如那些年住在柯府,跟柯鸿雪一般撒娇唤他爷爷的盛扶泽。
他说:“太傅会帮我的,对吗?”
他还是盛扶泽,那个擅长利用一切筹码做谈判博弈的三殿下。
柯文瑞与他对视,起身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臣在所不辞。”
沐景序也起身,扶他站定,退后半步行学生礼。敬他忠诚、感激他仁义。
……
柯文瑞离开的时候,沐景序已坐了许久,身子有些惫懒,抬眼瞥见架子上那圈兔毛围领的瞬间,怔了一下,状似不经意地问:“太傅有让阿雪送过谁玉簪吗?”
柯文瑞懵了懵,想了一会儿才回答:“有这么回事,前些日子他说有同窗行冠礼,问我能不能送玉簪。”
听见‘冠礼’,沐景序没忍住勾了勾唇,问:“您怎么回答?”
柯文瑞皱了下眉头,莫名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却还是梗着脖子说:“我说可以,但太亲密了,并不是上乘之选。”
他说到这里,刚想起来,问沐景序:“你也在吗,这小子真的送的玉簪?”
“没有。”沐景序微笑着否认,却还没等柯文瑞松下那口气,又道:“不过他送了人家十来方砚台、二十匹布料、三十副字画,并几箱子胭脂水粉。”
几乎他说一个,柯文瑞震惊一下,最后胭脂水粉四个字出来的时候,老太傅连震惊都忘了,一脸的愤怒,恨铁不成钢地道:“这败家子!”
说着就要告退,要去柯鸿雪的院子。
沐景序在他身后轻笑了笑:“您注意点身子。”
动手打人的时候轻点儿。
……
当天夜里,柯大少爷想带着新做的灯笼领沐景序去街上玩的计划被搁置。
晚饭过后,柯鸿雪抱着一堆书敲开了沐景序的房门,不由分说地往他桌前一站,隔着烛光就看向尚未来得及关门的沐景序。
“学兄,你怎么还学会了告状?”柯鸿雪问他,语气里颇有几分无奈。
沐景序刚拆了冠,打算要上床睡觉,衣领都向下解了几颗扣子。
柯鸿雪视线在那停留了两秒,不着声色地移开,从那摞书里抽出一只盒子,再打开又是一支发簪。
只不过这次是木的。
他走到沐景序身后,半点没分寸地抓住人胳膊,先关上了门,又径直将他按在了桌前,不由分说地替他挽了个髻簪好发。然后弯下腰,根本说不上是轻浮轻佻还是认真请求地,双手递给他一根毛笔。
“既然是学兄告的状,没办法,只能让你跟我一起受罚了。”柯鸿雪说:“《政疏治要》,共抄十遍,你我各五遍。”
“学兄,请。”
柯寒英抬手,行为举止看起来倒真像个君子。
——忽略他脸上那让人恨得有些牙痒痒的笑的话。
第31章
十遍《政疏治要》,一晚上过去,抄了也不过才三遍。
柯寒英这人无赖得厉害,是他非要拉着别人跟他一起抄书,可沐景序真写了两三个字了,他又挑三拣四说他写的字跟自己一点也不一样,爷爷一眼就能看出来。
然后夫子瘾上来了,非要教沐景序学他的字。
沐景序觉得,大约是屋内炭火烧的太暖和,以至于脑袋有些昏沉,当真跟他学了一会儿。
最后还是因为柯鸿雪实在不像话,教字就算了,居然企图站他身后握着手一笔一划、像教稚儿习字那般教他,沐景序才皱了眉头,偏过头望向他,音色冷冽:“柯寒英。”
仅这三个字出口,柯大少爷立马就怂,乖乖地松了手,自己坐到桌对面:“不学就不学,怎地这么凶啊。”
他低下头,一边抄书一边故意抬眼瞥沐景序,做一副小可怜委委屈屈的样子,好似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似的。
沐景序简直不知拿他怎么才好,坐在原位沉默半晌,到底还是低下头替他抄起了书。
冬天天黑得早,实则时辰算不上迟,街上这时候仍有集市热闹可逛,只是在深宅大院里,显得有些许寂静而已。
柯鸿雪抄着书,收敛了玩心,突然觉得这样其实也很好,不一定非要带学兄出去逛街看花灯。
屋外天寒地冻,屋内炭火融融。沐景序与他对坐一张书桌的两侧,各自安心抄着书,偶尔闲聊三两句家常。
实在是这世上最稀松平常,又最珍贵难寻的幸福。
须臾,柯鸿雪问:“学兄有年前去寺庙祈福的习惯吗?”
这习惯在一些商贾人家或者有信仰的人家很常见,过年前去庙里拜拜祛一下这一年的霉运晦气,年后也要再去上香,祈求一年平安顺遂。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