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鹨说:“孟半醒死了,最恼的人不是您。”
“何百载么,”太后嗤笑,“那也是个老狐狸。”
郑鹨说:“大哥失了臂膀,心里必然着急,若他要寻法子找补回来,此时坐山观虎斗,对咱们来说才是最安全的。若大哥也忌惮檀韫,咱们就更不能动了。”
太后忧虑道:“司礼监就那么些人,孟半醒死了,陈耎‘病’了,戴泱温和时能同何百载打牌、和檀韫出游,但以前也当面给何百载难堪,扇过檀韫巴掌,真不知到底是什么立场,尚柳来倒是明目张胆地和檀韫一派……檀韫握着缉事厂,声势直逼何百载,何百载能不能行?”
“底下人再怎么斗,陛下才是最要紧的那位看客。”郑鹨说,“谁输谁赢,要看两方的本事,也要看陛下肯不肯让小七一家独大。他们的情份就像一柄剑,剑有双刃,今日是小七的助势,来日未必不会悬颈。”
离自己最近的人是柄凶器,的确可以保护自己,但谁敢笃定它会不会刺向自己?
高位者都有疑心病,帝心更是深凝如渊。
太后抿了口蜜水,说:“那咱们再等等看吧。”
*
三月廿八,檀韫领着是观去东岳庙进香,出来后用了烧笋鹅和糯米糍粑,是观很想长高,还塞了两份凉饼下去,结账出饭馆的时候肚子凸出来一小块。
紧着消食,也正好都在东边儿,檀韫便带着小饕餮去了趟宝慈禅寺。
宝慈禅寺坐落于山腰,四周树高而葱郁,顶上耸然有高塔,背罩遮天夕阳。这里不像京中的有些庙子会特意做些营生,也不特意承接官商的法事,是以平日往来只有香客,今日没有佛会,又至夕阳,他们上山这一路倒是清净。
行至山腰,斜晖一览春光,照出庄严的“宝慈禅寺”四个大字。四周墙内外都种有菩提树,粗壮或高挑的,从庙宇后方支棱出枝叶,迎着晚风簌簌。
在寺内又走了一段路,迎面碰上两个扫地的沙弥,他们显然认得檀韫,都停下动作侧身合掌,向两位施主问好。
檀韫带着是观回礼,直身后问:“了无大师可在?”
二者显然性格分明,一个沉稳内秀,一个活泛机灵,活泛的那个说起话来脆生生的,让是观想起刚才在路边买进嘴里的乌芋,“檀施主来得不巧,住持带着几个师兄弟去后山采药草啦,不定什么时辰回来。”
“也不打紧,两位小师父忙吧,我们自行去大殿。”檀韫阻止放下扫帚打算引路的沙弥们,踅身往大雄宝殿去了。
“扫地了。”沉稳的那个试图喊回一直盯着檀韫背影瞧的沙弥。
“檀施主总有两副模样。”活泛的转回来,大眼睛露出感慨,“第一次瞧见他的时候,那排场大极了,他是绣金曳撒鸾玉带,叫锦衣卫从櫈杌上搀下来,像个无悲无喜、脚不沾尘的神仙,可私下里见着,他的冷清里又透露出随和,似乎在他面前说错句话也不打紧了。”
“那日来的是檀监事,今日见的是檀施主,一人多相罢了。”沉稳的再次说,“扫地了。”
“可是我好饿,我想吃素面!”活泛的那个将扫帚倚靠在沉稳的身上,抛下一句“师兄帮我扫”,就转身小步跑了,他实在是个灵敏的人儿,光滑锃亮的鸡蛋头几颠儿几颠儿就隐入菩提树后头了。
沉稳的不计较,不紧不慢地把地面扫得唰唰响,偶尔掀飞一片落叶,轻旋着落地。
檀韫掠过脚前的一片落叶,拾级而上,进入大殿。待敬香参佛,转到左廊时,他突然旋身回望,是观循过去,看见了大殿背后,更高处的那座塔。
监事有一双云缈雾隐的眼睛,是观看不太懂,问道:“小爷,您在看什么呀?”
“塔,塔上有一座钟。”檀韫说,“我前段时日做了个梦,梦见我死了,魂儿飞了起来,又被敲钟声给震得摔醒了。”
“您定然是太操劳了,才做不吉祥的梦!”是观这样一说,转身又进了大殿,小袍子一撩,跪地哐哐哐磕头,请佛祖定要保佑他家小爷。
檀韫笑了笑,收回目光,抄廊拐入大殿后方,瞬着殿侧的石梯和甬道往后走,古寂庄严被水木明瑟取代。
这里是休憩的场所,往左是莲房和善堂,往右则多是禅房,除了齐整排列在左右廊上的普通禅房,还有隐藏在梅林,竹林,花圃,柳岸等景致间的禅房,方便有的香客不好现于人前,有的要闲居此地。顺着小道一路下去,又是另一条下山的便路。
檀韫还是去了花圃边的那间禅房,这个天气花开了好些,树有白梨粉桃,花有百合山茶等,依偎簇拥着往四周铺去,留下中间的一间“缥香室”。
是观走在前头,将木门推开,风吹得檐下的木铃晃起来,虚虚从檀韫头顶拂了个来回。
檀韫入内,脱了披风,沐手焚香,去木桌前展开藏经纸,研了墨,对趴在桌上盯着自己看的是观说:“玩儿去吧,半个时辰后再来寻我。”
小爷说不上真有多信佛,倒是有偶尔抄经的习惯,在烦心浮躁的时候。是观门儿清,轻轻退出去带上门,在周围检查了一圈,确定没有藏什么人,就去前面找小和尚玩了,他很喜欢盘小和尚的光头!
檀韫近来确实有些静不下来。
他先前不敢笃定自己到底身处何处,如今却大致有倾向了,约莫真像那话本子,他是重生了,毕竟若是轮回前的大梦一场,那他就只能做自己这一生经历的看客,无法插手、更改。可事实上,因为选择出宫,他撞见了傅世子和珉王的争吵,回去途中收到了神秘人的书信;因为亲自赴宴,翠尾没有丧命,孟半醒被他先一步送走,还遇见了曾经没有见过的宋佩……他做了和上一世不一样的选择,所以也经历了不一样的事情,得到了不一样的结果。他拥有了一种属于过来人的“先知”,可以适当的弥补遗憾,但这并不代表他可以高枕无忧,因为不同的选择自然会带来不同的后果,他仍需谨慎地经营新的一生。
笔尖稍抬,檀韫蘸了下墨。
同样,他仍旧无法做到笔下的这句“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①”。经历过陛下的崩逝,他反而更惧怕,那个与他相伴长大的主子,私下里的哥哥,就那样毫无预兆地去了,那会儿子他觉得自己又变回了巷子里的浮萍,没根可依。他全懂了老祖宗为何自愿殉葬,不只是因着情义,真真儿是不知道该怎么活了。转眼,大火又烧起来,痴儿死在了里头,可他甚至不知道那是谁,那是场魇人的恶火,血淋淋的刀,殷红的玉戒,疯魔的人,无一不让他惊悸。
房门倏地被敲响,檀韫笔尖一颤,回了神,侧目看去。
窗纸轻薄,若隐若现的勾勒出一道人影来,高大,挺拔,让他品出一种含蓄的危险。
第14章 真观音
檀韫等来了“兔子”。
它这次好似很客气。
“谁?”檀韫明知故问。
“我。”
“兔子”说话了,还是上回那样的声音,是带了很严厚的面具么?檀韫猜测着,说:“进。”
“兔子”推门进来,反手合上,让檀韫看清他愿意显露的那一半模样。
估摸着可以容纳四五个檀韫的菡萏银绣芙蓉翠鸟厚斗篷,臃肿得看不清真实的身形,但人是很高的。他好出身,一定学过礼仪,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段风流,若把身上换成曳撒或着袄裙,必定有步步生花的景致。
他在桌前的椅子坐下,目光透过脸上的傩面凝在檀韫脸上,客气地问:“抄的什么经?”
“《心经》。”檀韫也瞧着他。
“遇到什么烦心事了?”他语气担心,“可以说来听听,或许我可以为你解忧。”
檀韫将笔搁在实木笔架上,“你愿意为我做什么?”
“除了告知我的身份,一切。”他说。
檀韫听过不少奉承或誓言,把字句玩出了不同的花样,总结出来就是愿为监事效死力,可没有利益置换,真正能做到这一点的寥寥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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