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吾儿愚且鲁(4)
然后亲手弑杀坐在帝位上的父亲。
这样的念头如同鬼魅一样昼夜不息地纠缠着他,让他惶惶不可终日,孤单得高处不胜寒。
可现在,他却因为李澜身上由自己赋予的血脉而觉得欣悦。
嘴里的胡麻饴糖残留的甜香还没有消散,他忽然倾身搂住了李澜,仿佛久罪得赦般无声哀恸。
第十章
黎平来给皇帝请平安脉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了传说中的六皇子。
搬了张小凳子坐在皇帝脚边的小小一团,看身量好像比寻常五岁的孩子都稍矮些,气色倒不错,白里透红。
五官煞是精致好看,眉眼轮廓的细节上,一看就像是李言亲生的。
太医院掌院乐呵呵地打量着正抱着一碟子松子糖吃的小皇子,又看看正在蹙着眉看公文的皇帝,脑补了一下总是一脸孤高寡薄的皇帝小时候也是这样玉雪可爱圆滚滚,抱着糖碟子不撒手的样子,差点笑出来。
李澜被他看得有点怕怕的,从小凳子上站起来抱着糖碟子蹭过去拉了拉他爹的衣角,指着黎平,一脸好奇。
皇帝的思路被打断,俊美的脸立刻就从面无表情变得阴沉了,低头看了看李澜,说:“父皇怎么跟你说的?不许打搅。”
李澜委委屈屈地低下头,伸手在白瓷碟子里捡了块琥珀色的松子糖,踮起脚伸长胳膊递到他爹嘴边。
李言噗嗤一笑,正准备张嘴去衔,想起什么,抬眼瞪了黎平一眼。
黎平低下头,满心腹诽。
皇帝这才启唇将那块松子饴糖噙在唇间,惬意地眯了眯眼。
含着儿子孝敬松子糖,李言放下了手里的公文奏疏,摸了摸李澜的脑袋,指着黎平说:“这是太医院的黎掌院。”
李澜点了点头,站直了点。
看了眼黎平随身的医囊,又蹭回了李言腿边,熟练无比地伸手抱住,当啷一声,把装糖的白瓷碟子给摔了。
乐意看着皇帝脚边的碎瓷片,眼角一跳。
黎平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自己也没有十分面目可憎,不知道小皇子怎么是这么个反应。
就听李澜带着哭腔道:“澜儿很乖的,澜儿没生病……澜儿不要吃药,不要扎针!”
李言又噗嗤一笑,说:“他不是来给澜儿开药扎针的。”
李澜抽了抽鼻子,抬头看了看李言:“父皇……病了?”
李言摸摸他的头:“父皇也好好的。黎掌院是来请脉的。”
李澜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睁大眼睛定定地打量着黎平,眼神近乎肆无忌惮。
黎平摸摸下巴上的几根短须,啧了一声,说:“耳闻不如目见,果然傻得厉害。”
李言横他一眼,目光冷冽如刀。
李澜收回了目光,可怜巴巴地抱紧了他的小腿,不吭声。
李言摸了摸儿子的脑袋,说:“澜儿最聪明了,澜儿不傻,别听他胡说。”
黎平摇了摇头,啧了一声,嘀咕道:“要是真的不傻……”
皇帝怎么可能允许他就这么坐在自己脚边呢。
他这一声嘀咕很轻,但李言听见了。
皇帝抿了抿唇,脸上浮现出一种群臣极为熟悉的神经质的冷漠,幽深的黑色眼睛里浮现出杀意,寒声道:“闭嘴。”
黎平闻言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但还是恭恭敬敬地给皇帝行了个礼,说:“臣知罪。请陛下允臣上前请脉。”
皇帝慢慢地点了点头,说:“可。”
然后挽起一截广袖,露出削瘦的手腕,腕骨支棱着,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下蔓延着青色的经络,连优美姣好都是病态。
李澜忽然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父皇的手腕,又撸起衣袖看看自己白白胖胖仿佛嫩藕一样的小胳膊,满脸不解。
含着松子糖的李言蓦地失笑,脸上阴郁在一瞬间冰消雪融。
黎平啧了一声,摇摇头,对皇帝这个傻爹样儿颇有些无奈,倒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皇帝有心病,病了这么多年,也该有个对症的药了。
第十一章
李言留了李澜用膳。
流水样的菜色端上来,李澜看花了眼,蹭蹭冲过去,拿起一个梅花样儿的白糖糕就往嘴里塞。
李言阻止不及,乐意也看呆了,一旁拿着银针银碗银筷子准备试毒的太监们也都愣愣看着。
还是乐意最先反应过来,一边冲过去一边喊:“哎哟喂我的小祖宗!”
李言也忙喊了一声:“澜儿!”
李澜正咬了一口糖糕,哇得一声就哭了,把糖糕往地上一扔。
乐意赶紧把他抱起来,问:“怎么啦我的殿下?您这是怎么了呀?”
李言面上已经带了阴沉杀气,看了看试毒的太监。
试毒太监连忙拾起那块糖糕,面色却一下子微妙了起来,但很快就将银针插了进去。
银针锃亮,一点都没有变黑的痕迹。
那太监将糖糕换了个手,向李言磕了个头,说:“陛下容禀,小的以为……六殿下是被,烫着了。”
皇帝愣了愣,神色微微缓和。
乐意听了,抱着李澜走到皇帝身边,说:“刘婕妤先前不得宠,宫殿又偏僻,膳食送过去的时候,多半不烫了。她分位又低,是没有小厨房用的。”
李言伸出手在李澜额上敲了一下,冷着脸问:“是不是烫着了?”
李澜哭得一抽一抽,委委屈屈地点点头。
李言向旁一伸手,有宫女急忙捧上面巾,他帮儿子擦了擦眼泪,仍旧冷着脸,却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没吃过热食,难道连热茶都没喝过么?”
乐意心说我的陛下诶,您老人家和一个傻子计较这个又是做什么呀?
李澜却更委屈,抽抽搭搭地指着桌上放白糖糕的笼屉,捂着被烫红的小手说:“呜呜呜……明明没冒烟的!”
李言被气笑了,又在他额上敲了一下,随即敛了笑意,看着他被烫得通红的手掌,对身侧的宫人寒声道:“还不快去拿烫伤膏药来!”
托了烫伤的福,李澜整整一顿饭都被他父皇搂在怀里,一口一口地喂。
乐意在旁伺候着,倒觉得纳罕。
皇帝一贯吃得不多,六皇子却是好胃口,而且好养活,什么都吃,什么都说好吃,连带着皇帝也被他哄得比往日多了三成饭量。
回头应当将这件事和黎掌院说一说,若真的是好事,要不下次还是都叫六皇子陪膳得了。
李澜吃得小肚子都鼓起来了,还是捏着个枣泥馅儿的兔子包不肯放手。
皇帝吃的东西当然都是极精致讲究的,一个枣泥包子也捏得栩栩如生,小兔子情态娇憨,一双眼睛朱红剔透,难怪孩子喜欢。
李言嫌弃地看着李澜手上的油腻,强硬地把那个兔子馒头从他手里拿走了,叫乐意过来给他擦手。
李澜顿时又眼泪汪汪起来,李言看得没办法,就哄他:“这个兔子不好,父皇送你个更好的,更可爱的,更贵重的。”
李言属兔,府库中很有些兔子样式的金玉物件。他记得去岁万寿节的时候就有人曾经送来一只白玉兔子,两眼是用玛瑙镶的,生动可爱。正准备叫乐意去府库里翻出来哄儿子,就听李澜奶声奶气地问:“是……活的么?白白的,有红眼睛,长耳朵会动的?”
李言看着李澜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里满眼期待,心里又软了,叹了口气说:“乐意,你快给澜儿弄只兔子来,要白的,活的,有红眼睛的,长耳朵会动的。”
第十二章
谢别入觐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一只兔子从殿门里跑了出来。
雪白蓬松,十分可爱的,兔子。
绕是谢丞相一贯自恃风度,也忍不住站住了脚,怔怔地看着那只兔子从自己脚边跑了过去。
紧接着,一个小男孩儿也追了出来,喊着“琼琚别跑!”就去撵兔子。
谢别嘴角一抽,觉得自己莫非是来错了地方,又或者压根就没睡醒。
然后就看见乐意也追了出来,嘴里念着“我的小祖宗喂”,跟着那个孩子撵兔子去了。
倒是终于看见了他,匆匆向他做了个揖:“谢丞相来啦,您快进去吧,陛下在里头等您呢。”
说着就去追兔子和小孩儿去了。
谢别点了点头,颇有几分茫然。
但很快便反应过来,深深地看了那个撵着兔子跑远了的孩子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殿外的阳光再灿烂也照不进幽深的宫殿里。
皇帝仍旧像是往常一般,孤高地坐在金灿灿的御座上,气质清冷沉静,容貌俊美精致,像是一副好看却太过压抑的画卷。
看到他进来,倒是饶有兴致地问:“看到了?”
谢别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殿外,点了点头,说:“六殿下……很是活泼。琼琚是,那只兔子的名字?”
皇帝在御案上的小碟子里捻了颗饴糖,说:“是朕取得,不好么?”
谢别想起爱子谢琚,无端觉得心酸,只是不便扫兴,便道:“自然是好的。”
李言笑了笑,将那颗饴糖扔回小碟里,摆手笑道:“你的儿子,以后也将是柱国股肱之臣,你实在是犯不着和一只兔子生气。”
谢别忙低下头,说:“臣不敢。”
李言却又说:“不过朕真的觉得,朕的澜儿要比你家谢琚可爱多了。”
谢别痛心疾首地想,我儿子要是比个傻子还可爱,大概这辈子也就没什么指望了。
他实在有些看不下去皇帝掩藏在倨傲冷淡之后的洋洋得意,岔开话题开始和皇帝谈公事。
政事谈到一半,先前那个孩子居然就又抱着兔子跑回来了。
谢别这才看清,是个四五岁的孩童,抱着兔子都挺吃力的样子,五官虽未长开,却看得出精致绝伦,和皇帝很有点相似。
李澜看到谢别在看他,倒也肆无忌惮地回望过去,黑白分明的眼里一派天真烂漫,打量人的眼神半点都不忌讳,近乎肆无忌惮,坦率得分明无礼。
谢别向他温和地笑了笑,颔首致意。
李言出言道:“澜儿,过来。”
李澜就不再看谢别,抱着兔子跑到御座下,看着他爹说:“父皇你看,澜儿把、把琼琚、找回来了。”
李言在他额上摸了摸,说:“去换身衣裳,跑得全是汗。”
李澜甜甜地应了一声,把兔子往他膝上一放,说:“父皇,看好、看好琼琚。”
说着就自顾自到后殿去了。
李言看着趴在膝上的兔子,怔了会儿,伸手摸了摸。
还挺软实。
谢别看着穿着黑色帝袍的皇帝抱着只白色的兔子,只觉得眼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