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吾儿愚且鲁(56)
带着群臣躲避叛军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他素有恐血之疾,回想起昨日来都觉得胸中烦恶眩晕不已。此时听见皇帝的关切,却只是略微颔首,极恭谨地道:“臣无大碍,不敢劳陛下关怀。”
“少时再叫黎平给你把把脉。”皇帝这样吩咐了一句,便不再纠缠,抱着兔子撸了会儿毛,忽然道:“子念,你觉得朕的澜儿如何?”
谢别闻言琢磨了一会儿,抬头看看皇帝,迟疑地问:“陛下可是要听真话?”
李言轻抚兔子毛皮的手指顿了顿,但很快说:“自然要听真话。”
谢别低下头,斟酌了片刻道:“太子殿下天资聪慧,颖捷过人。”
他说着都觉得唏嘘,他们这十几年来居然就一直把一个这么聪明的孩子当作是傻子,这才是真的傻的没边了。
皇帝摸了摸兔子,微微颔首。
谢别抿了抿唇,又道:“只是殿下一来赤子之心,童稚未脱,二来么…虽然已经将届弱冠之年,却连……蒙学都未读过罢?殿下监国这些日子,事急从权,臣亦来不及从头教起,殿下所习的便多是些经世致用之学……还有蒙学。”
李言沉默许久,长长地叹了一声气。
李澜会变成这样,无疑都是他的过错。他的儿子聪明得坐在他身侧看他自言自语就能识字,却从未受过哪怕一天寻常孩子应当受到的教导。
都是他作的孽。
李澜再聪明再能干,也耐不住父亲从小把他当傻子养,心性上必然与寻常孩子别有殊异。监国许久竟未行差踏错已是不易……大字都没写过一页的孩子却要宵衣旰食操持国事,还要照顾一个失心疯的父亲。
李言想起李澜左手密密麻麻的细小伤口都觉得心颤,下意识地抬手按了按心口,对上谢别关切的眼神才又放下,摇头示意自己无恙。
但不论过往如何,而今他既然一意要李澜将这个太子做下去,就不能放任李澜继续做他的小傻子。
皇帝低头轻柔地捏了捏怀中白兔的左耳,缓缓道:“子念,你我自幼订交,朕是最信重你不过的。澜儿是太子,此事不容更易,教授太子的事,朕属意你来做。你一定要拣选才德兼备之人在澜儿身边,切切莫负朕望。”
谢别恭敬地道:“臣领旨。”
“还有,”李言想了想,又道:“你那个学生,为澜儿挡刀的那一个。姓孟是么?朕记得他,很出色的年轻人。”
谢别应是,垂了眼不叫皇帝看出他目光闪动。
“澜儿身边也该有些得用的人,孟卿很好。过去的事朕懒得追究,他能以命护主,天大的罪过朕也饶他。年轻人上进有野心不怕什么,只要志虑忠纯,便是良臣。”李言说着,略偏了偏头,道:“正好澜儿也挺喜欢他的,东宫佐命,他任第一。朕这里药材补品,绸缎金玉,劳子念稍后拿上,代朕去探望孟卿。”
谢别抿了抿唇,欠身道:“臣领命。”
第一百四十一章 番外刘福妹
刘福妹曾经也算是个官家小姐。
不过这事儿不能提,提了会被表姨啐:“小小县丞的女儿,算个屁的官家小姐。”
刘福妹低下头继续做绣活,不敢说话。
她家乡遭了瘟疫,阖门尽殁,全族都只剩了她这么一个福大命大的遗孤,还是回乡奔丧的邻人看她可怜,带她到京里投奔嫁了商户的表姨。
表姨夫绰号抖手银钱,只要拿钱出去就心疼得手抖,悭吝非常,被寄养在这种人家,自然不要巴望能有表小姐的待遇。
到十二岁的时候表姨夫听人说海上得钱,准备举家迁往广东去,本想将她卖给大户人家做奴婢,终究名声不好听。
正好徐王出宫建府,便将她这家世清白相貌周正的女娃送进了徐王府里,因为刘福妹长得极好,足足换了一个金元宝。
表姨临转身前想了想,从头上拔下来根牙签儿般细短的银簪子给她,叮嘱道:“福妹,表姨表姨夫好歹养你一场,以后你若真的发达了,你可不能忘本诶!”
后来刘福妹怀上了徐王李言的孩子之后倒也想过找找表姨一家。
广州太远,音信来的时候,徐王李言已经登基,李澜已经出生,她战战兢兢地打开信,生怕被人知道自己在宫外还有亲戚。
皇帝如今疯得厉害,她听着都怕。
只是拆开信纸才想起自己不识字,拿了那牙签细的银簪也差遣不动人,又从项链上揪了两颗珍珠,才知道表姨夫带着表哥表弟出海的时候葬身鲸波,表姨受不住打击,跳了三回海都被人捞上来,结果着了凉,病死了。
刘福妹抱着襁褓里的李澜,心里头有点空茫茫的,低头亲了亲儿子的小脸,才觉得好些。
她知道自己是不会受宠的了。
皇帝和她睡觉是看她长得好,连她的名字都未必知道,何况皇帝自从杀了老五和老五他妈之后,就没进过后院,澜儿出生了都没来看一眼。
现在登基了干脆连后宫都不进了。
李澜前头还有四个皇子,尤其是老二李汤,听说聪明得要命,是要当太子的。
李汤的生母她也知道,见过的,出身也就只比她好一点。
刘福妹当着那些宫女太监没说话,回去抱着儿子的襁褓小声嘀咕:“妾生的儿子,也这么嚣张,就不怕被主母打死么?”
李言是有元妃的,也是如今的皇后,正是四皇子李源的母亲。
刘福妹没想过自己会一语成谶。
李汤死的太不寻常,宫里没有人觉得他真的是失足落水死的,但是这么不寻常的死法,皇帝都没有过问,可见皇帝也是真的不看重这个儿子。
又或者是真的忌惮这个儿子。
李汤他娘闹到皇帝那里去,又被太监架出来了,回来就疯了。刘福妹听着宫女说这些话,一声不吭地抱着李澜,想起来以前李汤她娘在自己面前说儿子多么多么聪明的样子。
她从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爹不爱儿子,甚至忌惮儿子的事情。就连表姨夫那么吝啬的人,给表哥成亲都花了那么多的钱,四十八抬的彩礼,红妆满道。
可是皇帝就不爱自己的儿子,活着不闻不问也就算了,死于非命都不闻不问。
刘福妹戳了戳襁褓里白白胖胖的儿子,轻声说:“怎么这么想不开。再聪明的死儿子,又哪里有活着的傻儿子好。”
李澜被她戳醒了,睁开眼小声地叫她“娘”,刘福妹吓了一跳,赶紧把他的嘴捂住,看了眼旁边的宫女太监,抱着儿子进了内室。
她的儿子才七个月就会开口说话了,实在是太聪明了,聪明得她心虚。
她在这个后宫里,原也没有一点底气。
刘福妹避开了宫女和太监们,抱着伸手要抱的李澜,低声对儿子说:“你要是个傻子多好。这样你就可以好好长大,然后接娘出去享福了……”
她又亲了亲儿子的脸,咬了咬牙想,把傻子教聪明是很难得,把好好地孩子教傻却是一点都不难的。
她开始把李澜藏起来,不叫那些宫女太监靠近。她不教儿子说话,也不给他讲道理,小孩子满地乱滚抓着东西就咬她也不阻止,她甚至不在孩子跟前用筷子吃饭。
反正她的儿子是不可能做皇帝的,何况做皇帝有什么好,当年徐王那样风流出众的人,为了做皇帝,杀兄杀弟杀妻杀子,犯下了滔天的罪孽,如今自己也是性情大变,疯了一样,可见皇位不是甚么好东西。
儿子就算是真的被自己教傻了也无所谓,被人笑被人看不起也无所谓了,他爹是皇帝,他再不济也能一辈子衣食无忧,能活着就好了。
宫女太监们觉得不对去打探的时候,他们发现这个六皇子行止大异于人,于是恍然大悟:难怪刘婕妤把儿子藏着掖着不敢给人看,原来生了个傻儿子。
没人能想到会有一个妃子,处心积虑地想要把自己的儿子教成傻子——哪怕是寻常人家的为娘的,也不至于对自己的儿子做这样的事。
刘福妹不管这些,她只是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把儿子教得和傻子无异:她的儿子七个月就会叫娘,到三岁了也不怎么会说话,只会自己反反复复说几个平日听到的词句;她的儿子学什么像什么,但是人情世故规矩礼仪一窍不通,连筷子都不会拿;她的儿子根本不通人事,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懵懂无知。
刘福妹抱着儿子给他剥柑子吃,李澜手里拿着块泥巴捏着,弄得自己身上和刘福妹裙子上全是泥巴。
他捏了个柑子,像模像样的,刘福妹看见了赶紧夺过来扔在地上,一脚踩瘪了。
李澜仰起头不解地看着她,小声地叫:“娘?”
刘福妹紧紧搂着他,不知多少次嘱咐他说:“澜儿,你千万要记着,不能让任何人晓得你其实聪明得很呢,不然咱们娘俩都要死的!”
李澜懵懂地偏了偏头,茫然地“哦”了一声。低下头从刘福妹鞋底抠起那块泥巴,又捏了起来。
只是翻来覆去捏着,怎么都没个形状了。
刘福妹从来没想过李澜会合了李言的眼缘,她都五六年没见过李言了,但是她还认得乐意,看到乐意抱着李澜回来的时候她全身的血都凉了,她以为她到底还是保不住这个儿子了。
出乎意料的,李言很喜欢李澜。
他三天两头让乐意把李澜接到自己身边去,重华宫里的衣食用度也一日比一日好,刘福妹惶惶不安,总在夜里抱着儿子,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小声教他:“你要好好地待你父皇,敬他,爱他,对他好,这样的话,娘和你就有福了。你不要向你父皇求什么,你只要讨他欢心就好了,什么都不要求,他不会亏待你的。”
李澜小声说:“澜儿喜欢父皇。父皇好看,对澜儿好。”
刘福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父皇也喜欢你……可他只不过是喜欢你傻而已。你想要父皇一直喜欢你,你就要一直傻下去……算了,你现在本来也已经是个傻子了。澜儿,你什么都不要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全心全意地对你父皇好,没有人会和你一个傻子计较地。你就这么傻下去就好了,再过十年,你就能出宫了,带着娘出去享福,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李澜也不知道听懂没有,不说话,靠在她怀里,慢慢地也就睡了。
刘福妹没想过,就算是只有一个傻儿子那些女人也容不下她,她明明只是风寒,却觉得身上一日比一日沉重,让她觉得欣慰的是皇帝没有把她的儿子暂时养在任何一宫里,而是养在自己身边。
这样其实也很好,如果皇帝能一直把澜儿养在身边,那自己也就没有牵挂了。
刘福妹想,虽然自己名字里带了个福字,但自己其实是一个很没福气的人了,她曾经听人说她八字太硬,克死了全家,也克傻了儿子,她觉得那些人说的其实也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