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骨(4)
最后奉来腰间配的饰物,长佩,绶,丝丝缕缕。
相钰瞧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向床榻之上:“你倒是过得比朕还惬意。”
话是对着那边的相容说的,懒洋洋的放松姿态还带几分笑:“既醒了就过来。”
阮安看了一眼天子眼色就晓得怎么做了,低头将配饰理了一遍,然后弓腰垂头低眉退出大殿。
阮安都出去了还能怎么办,总不可能叫堂堂天子衣衫不整地出现在群臣面前,相容这睡是装不下去了,无奈地披了衣过来。
相钰轻轻拍了拍相容的脸:“清醒了?”
相容眼神飘浮却突然尖地一下,只见相钰的手背上好几道血痕,皱下眉头:“怎么弄的?”
“被你做梦的时候挠的。”相钰如实道,“你倒和猫一样。”
相容当真低头看了自己的指甲里,果真有点点干涸的血迹。将手指攥到手心里藏起来,然后转身往大门那边走:“我去叫阮安拿药过来。”
“哎,不急。”相钰将相容捉回来。
晨起睡足的相钰似乎心情很好,他将相容拉回自己怀里揽抱着,一只手抚着相容的脸:“做什么梦了,吓得一个劲地往我怀里躲?”
相容当真定身思索起来:“我梦见我打了你一巴掌,你龙颜大怒治我大不敬之罪还要将我五马分尸。”
相钰被他惹出几分好奇,挑眉:“当真?”
“我胡诌的,哪儿记得清清楚楚。”
相钰展着双臂,低头看着替自己打理配饰的相容,他拿着绶带环着他的腰身丝丝绕绕,恍惚间他以为回到了从前那些最平凡温馨的时光,他差点也和从前一样得意地上扬嘴角,含着柔情说一句:“白首夫妻,恩爱不疑。”
从前的事记得一清二楚,那从前的相容是什么样子呢?
那时候他的言语不似现在真真假假让人难以揣摩,他是柔情的,温柔的,和他那钟粹宫里温婉的母亲一样。
秋雨里,一柄竹青的伞,雨水沿着伞骨滴落,透过雨帘就能见到伞中人……
伞下的相容,眉眼弯,眸璀璨,一抹笑温暖柔和,深情地唤他一声相钰。
……
君子佩玉,相容将玉佩给他系好。这时候相钰突然迈近了一步,相容正要抬头时却被拥了个满怀,只听得他声音低沉缓慢:“相容,莫说一个巴掌,就算是你在朕的心窝上捅一刀我也舍不得动你,哪怕你伤朕如此之深,朕还是舍不得你,相容啊……”
相容一愣。
紧接着相钰又觉得可笑地“嗤”一了声,接着上面那句话以鄙夷口吻凑在相容耳边低低说:“人性本贱就是朕这样,明明知道你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却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将真心掏给你践踏,看,你多了不得,有朕对你情深如此。”
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衣袖就已经从身旁擦过,相容动了动手指,到底没有去将他捉回来。
外面阮安扬声“起驾”,大门开启复又关掩,养心殿空空,只剩下相容独自一人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
相钰说明明知道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还要犯贱,可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在相钰的眼里他又是什么样的人呢?多变,虚伪,三心二意……
再怎么说在他的眼里他都是个卑鄙的背叛者吧。
瞧瞧,卑鄙的他是多幸运啊,是不是应该磕头感谢上辈子辛辛苦苦修福报,再捂着嘴巴窃喜,多好!让他遇见如此深情对他的相钰。
呵,人性本贱?人性本贱!
外头雪变小的时候,相容派去的人终于回来了,连带回来的还有一件顶厚的白狐裘。
“陛下吩咐,外边天冷,钟粹宫离这里远了些,叫殿下别受冻了。”阮安教出来的徒弟连说话也是一个样子,垂首恭敬地引着他从养心殿暗门走。
出了暗道,脚踩进雪地里,听着“嘎吱嘎吱”的声音,相容笑了。
让他猜一猜,相钰派了多少个大内暗卫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一个,两个,三个?
如今他被囚在相钰股掌中出个门都要人亲自禀明了他,出门闲走也要被监视着。自己哪像尊贵的王爷,分明是天牢里罪大恶极的囚犯,被判无期徒刑,再上了手铐脚链,铁门一关,这一辈子就这样了。
养心殿暗门出来是皇宫近外围了,要去钟粹宫他需绕好大一圈才行,也难免经过文华殿。宫中的皇子们满四岁都要入文华殿启蒙读书直到足够独立,才能出去开牙建府。
先帝膝下一共十四子,是以文华殿从来没有空闲过,但是伦到相钰这里文华殿冷冷清清,只有寥寥一两道读书声,相钰登基数年膝下却没有皇嗣,相容知道这里面几个孩子是从近亲宗亲那里过继来的。
相容抬眼望着里头。
那个时候。他也坐在里头临窗的位置,暮春时常常望着外面大树上嫩绿新芽,夏日企盼凉风入堂,度过一年又一年的秋雨寂寥或者寒冬大雪纷飞。
虞衡当他老师时还不是丞相,他出生于显赫世家,人品贵重,学识深厚,更重要的是虞家祖祖辈辈为大越效忠,自开国皇帝到现今出了六任丞相,多少人想拉拢虞衡,可偏偏父皇将他指给自己当老师。
无论他天资如何,品性如何,只因宠爱他母妃宁皇贵妃,就早早为他盘算江山,这便是父皇的私心。
后来,相钰从冷宫脱身,他母妃将他养在自己膝下,自己立马去求父皇让九哥同他一起拜在虞衡教席下,这是他的私心。
其实最开始,他与相钰,也不过这文华殿里,朗朗书声的少年罢了。
“请殿下止步。”
相容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不过才迈开一步落地,戴着面具的暗卫就硬生生冲到前面,跪下挡住他的去路:“请殿下三思。”
相容挑着眉梢,屈膝蹲下,直视着领头的暗卫:“怎么,怕我手里有刀子闯进去对皇子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领头的暗卫埋头,恭恭敬敬奉上一句“不敢”。
不敢?既然不敢那为何暴露在他面前拦住他,相容起身,越过领头侍卫直接往里头走。
内力将白雪催地向他扑过来,相容拂袖一一挡下。这一次是三个人,面具,白衣,腰间别着长剑,齐齐跪在他面前。
就差一步就能迈进去,相容好似都能听到里头两三稚子稚嫩的朗读声,念念有声摇头晃脑,太傅抚着胡子点着眉心说一句“孺子可教”也。
“先皇在位嘉顺二十七年,淮王殿下率领烈乾军入宫擒拿逼宫叛贼,刀斧加身都不逆随贼子。当年殿下忠孝,如今也断不会做出挟害皇子的事情。”见相容再不进一步,其中一位暗卫忍不住出声,“从前殿下不会做的事情,如今也不会做。”
相容居高临下:“空口就认定我忠孝,除了当年护驾一战,你又晓得我什么!”
忠孝?
当年,他做过的那些事?
可笑啊,这些人怎么这样傻,竟将他当作忠孝二字的榜样供在心底敬仰着!
相容呵退了所有的暗卫,离开了文华殿独自一个人走回了钟粹宫。
又回来了,这无尽繁华的长陵城,这赫赫伟丽的皇宫,相容在钟粹宫门前凝视了许久。
方才被阻在文华殿外的时候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了他的母妃。他的母妃,当年住在这座钟粹宫宠冠后宫是为宁皇贵妃。
推开门时他连手都是颤抖着的。
一砖一瓦旧模样,冬日白雪覆盖,银装素裹,但是再不是从前那般生动的样子,他母妃死后就再也没有嫔妃搬到这里,相钰登基后也将这里空置了。
从前又是什么样子呢,一进来应该有一棵绽满雪白的梨花树,风吹过洋洋洒洒,该是他的母妃立在树下,端的温婉柔和的笑颜:“去看过你九哥了?”
是了,与他同父异母的九哥,从小被遗忘在冷宫的九哥,他偷偷逃过夫子的眼,头一次任性胡闹地越过宫墙,招得整个皇宫都在寻他的踪影,他却溜进冷宫找到他。
他的九哥,一双眸极淡的眸,和他美丽的母亲一样神似的五官,哪怕记忆里的初见,他那时的眉眼也没有半点融开冰雪的的样子。
“十三殿下……殿下。”讨人厌的宦官们又寻过来了,他不由分说拉过九哥的手让他同自己一起奔跑逃离。
不断地跑不断地笑,越过砖红色的高墙,偷偷在侍卫眼皮底下钻空子,两个人形容狼狈,气喘吁吁。
“你是谁?”停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他的九哥终于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拉开两个人的距离。
他们俩第一次见面,九哥像只面对敌人的狼一样警惕地戒备地盯着他。
他知道九哥的袖子里有一把用来防身自卫的尖锐匕首,也知道这匕首早就被九哥使得见过血,可是他还是走到他面前,笑容依旧不变。
“我听宫人们说冷宫里还有我一位哥哥,你眉目与我这样相似……
“我晓得是你,九哥。”
后来又是什么样子,九哥的母妃颐嫔死了,他拉着他就闯进御书房,重重跪到父皇面前。
身披白孝丧了生母的九哥。
表面沉默无言,心里难忍痛苦的九哥。
被父皇遗忘在冷宫的九哥。
父皇生出了愧疚之情,他思虑着如何安置九哥。
“不如养在钟粹宫吧,臣妾喜欢孩子,正好同相容做个伴。”父皇思虑不决的时候,正在一旁替父皇研墨的母亲温柔地开口。
父皇看了一眼母亲,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他和九哥,对母妃道:“你真是这样想的?”
“是啊。”母妃温柔和蔼地看着九哥,“九殿下同陛下很像呢。”
父皇最后答允了,从此以后钟粹宫就承载了相钰和相容长长的时光,那段只可回忆,只可梦回,而再不能回溯再无法重复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