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嫡不如谈恋爱(7)
他左思右想,索性一拍筷子,偏头命成墨将今日的早膳盛一半送到正殿贵妃处。
“主子,这,这……”
看见成墨惊恐睁大的双眼和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沈惊鹤终于愉悦地朗笑出声。
“娘娘这几日凤体抱恙,想来太医知道了也必会嘱咐用些清淡的。我这个做皇儿的,又岂能不好好孝顺一番,聊表心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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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成墨走时一脸视死如归苦大仇深,回来时却是脚步发飘,脸上满是做梦一样的恍惚神色,时不时望着提在手上的食盒满面不可置信。
沈惊鹤看着他那呆愣愣的样子,藏去了划过眼角的一丝笑意。他伸手在成墨面前晃了晃,揶揄道:“怎么,去一趟就把魂儿都丢了?”
闻言成墨浑身上下都打了个激灵,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悚然发问,“主子,您可得帮奴才好生瞧瞧,奴才这一颗脑袋可还稳稳安在脖子上?”
沈惊鹤轻轻一拍他脑袋,笑骂一声,“我身边就你一个机灵的,这下连你都傻了,可叫我去哪再寻一个称心的来?”
成墨揉揉脑袋,回想起来还是一脸心有余悸,“主子您是不知,奴才哆嗦着向那门廊旁通报的宫女讲清来意时,她们的脸色都整个儿变了。娘娘身旁的大宫女没一会儿就出来拿走了奴才带去的食盒,却没让奴才进去。走之前她斜斜看来的那一眼,奴才还差点以为自己就要交待在那儿,回不来伺候您了呢!”
“你走这一趟辛苦了。”沈惊鹤安抚地冲他一笑,“可还听得了什么别的动静?”
成墨脸色有些尴尬,“这……奴才虽离殿内隔得远,但倒也仿佛隐约听见了瓷器的碎裂声。想来是哪个粗手粗脚的宫人不小心将杯盏摔了也未可知。”
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赶忙将手中一直提着的食盒打开,“奴才险些忘了,这是大宫女让奴才回来前塞到奴才手上的,还叫奴才转告您,说是您对娘娘的一片孝心娘娘已知道了。娘娘也没料到宫中竟还有那阳奉阴违、欺下媚上的小人能将她瞒了去,她自将好生敲打一番,再不叫他们将您轻慢了去。”
沈惊鹤看着满满一食盒精致香软的糕点,鼻间嗅得点心甜糯的香气,心情大好。平日矜持清冷的面容也带了几分生动之气,就好似原本画中之人得了一点灵心,精致的眉眼活了过来,神采奕奕令人目不转睛。
他拾起一块放入嘴中,入口即化的香甜让他的双眼餍足地微微眯了起来。
徐贵妃到底有几分手腕,他是不是也应该恭贺一声她终于回过味儿来了?给自己这位初入宫来毫无威胁的六皇子按例配些不咸不淡的物件,既不会费了多少银钱,日后若有朝一日清点起来,又不会落人口实。
徐贵妃出身名门,按理早该对其间弯弯绕绕看得透彻,奈何一时被皇帝气了个正着,这才失了常度。若换做平时,只怕她主动示好来拉拢自己亦是不无可能。
沈惊鹤拍拍指尖上沾着的星点碎屑,又拿帕子仔细抹净手心。能在徐贵妃开窍前送半份清汤寡水去堵一堵她,倒也算是苦中作乐,难得畅怀。
他唤成墨倒来一杯清茶好配糕点,成墨边提着瓷壶边好奇询问,“主子,咱们既然也算拜访了贵妃娘娘,可须亦去颐华宫拜见一番端妃娘娘?”
沈惊鹤抿了一口茶水,双手环住茶盏杯壁借以取暖,“如今我纵是去见了端妃,少不得也要被拦在宫外落顿没脸。我可没有讨骂的癖好,与其上赶着招人嫌,倒不如索性做个不识礼数的粗野小子,倒也乐得自在。”
成墨观得他动作,不由也缩缩脖子抱怨道:“偏殿本就照不见多少日光,如今司设房却是连一个手炉都不肯送来。八月便已这般寒凉,待得入了冬,还不知要怎样冻煞人呢!”
“你且看着吧。”沈惊鹤闻言却是垂下眼帘,嘴角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贵妃娘娘最是菩萨心肠,连糕点都盛了满满一盒送来,又岂会忘了给我们这空旷冷落的偏殿添置些家具物什呢?”
他将手心中的茶盏拢得更紧,热气氤氲而上,沆砀水雾渐而愈肆侵吞着如琢如磨的侧颜。深浅轻烟袅袅,模糊遮掩了脸上深思的神情。
……
北境,涿州。
烽火城西百尺楼,千嶂荒川,长河落日孑然漫绕黑山。
梁延踢开凋敝的碎石,抬腿迈过逶迤碣石间的旌旗。在糙涩黄沙间,他随意找了块平坦的地方坐下,屈起一只脚眯眼打量着这方自己戍卫了三年多的土地。
西陆蝉唱,关城榆叶早已疏黄,身后传来一阵犹豫的脚步声,愈近愈显得几分踌躇。
梁延没有回头,他轻笑一声,充满磁性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秋场上。
“旨意到了?竟是比平日的军报来得还要快。”
沉默了半晌,怅然的作答声低低响起,“将军,圣上命您接旨后即刻出发,莫延误了时机。”
“知道了。”梁延毫不在意地应了一声,“我走后是谁来接任?”
副将搓了搓手指低下头,憨厚耿直的脸上少见地显露出尴尬的颜色,“……圣旨上说是令卑职来领任。”
梁延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侧冰冷的剑鞘,“是你么?那就好,我纵是走了也能放心了。”他沉吟了片刻,转过头来蹙眉认真望向身后高壮汉子带着伤疤的面容,语调是沉甸甸的严肃。
“边防布线和关隘图我已经收在主营的密匣里了,纵然局势有变,你等切不可掉以轻心。记住,寸土莫可失,一民不可扰。”
“卑职领命!”副将下意识挺直了腰背,满面肃容。
眼前这个同自己一起出生入死三年的将士仍静静地等候着自己发令,梁延悠悠的目光却是转向了空寂战鼓,漫尘狼烟。北境的凛风挟着尖锐砂砾滚滚而来,高城上驻兵枪头的红缨随着猎猎风声缠络晃动。
“……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梁延抬首环望周围金戈铁骑青冢黄云,天边塞鸿哀鸣着飞过一片如血残阳,“如今我却是终于可以亲自回去看看京城三年后的模样了,怎么你却是这样一副伤心的样子?”
“将军!”副将眼角发红地唤了一声,五大三粗的汉子脸上满怀委屈不平,“关外胡人铁马还未撤离,陛下就这么急不可耐地……”
“休要再提了。”梁延瞳孔紧缩,一挥手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下一刻神色又恢复了惯常的冷峻,“天家之意如何与我等无关,从第一天踏上北境的土地起,我就率着你们发过军誓。守卫好这一方家国百姓,才为我们浴血多年的夙愿与初心。”
紫塞悲风中,副将望着面前一脸沉稳淡漠的高挺身影,心下唏嘘慨然。这名年青将军还未及弱冠,却凭着骁勇锐气与无双谋略捷战连连,生生在胡人铁蹄下以一己之力护卫了北境三年。
“若是老将军与夫人泉下有知,也必定是要为您感到骄傲欣慰的。”副将揩了把眼角,衷心地感叹道。
梁延轻扯了扯嘴角,偏首没有再言。他看向苦寒秋风中颉颃的一字鸿雁,握紧沉眠腰侧鞘中的长剑,神情淡远而深邃。
“备马吧,我半时辰后便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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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徐贵妃行事向来雷厉风行,不消等到第二日,司设房已将一批成色尚新的家具摆件送了来。令成墨心心念念挂叨了好久的手炉也赫然列在其中。
宫人们正忙着洒扫拾掇,原先破败的偏殿也终于逐渐添了丝生气。
沈惊鹤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并没有走上前打扰他们。
后院的那株紫玉兰许是方被浇过水,根旁土壤还依稀有些湿润,和煦的微风袭来,裹着草木的香气送到院墙边。细叶微颤,浅绛色的花瓣从树上跌落,柔柔擦过他的鬓角。
微怔过后,沈惊鹤心头一动。他轻抬手,一片新落的玉兰瓣慢悠悠打着转儿落在他手心。白玉似的掌心里一点盈盈淡红,好看极了。
“你落在我的手里,那我呢?又身在何处?”
沈惊鹤低头望着那片色泽明润的花瓣,低声喃喃,面上有些恍然若失。
他自觉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之人,前世孱弱的身体和复杂的时局让他根本分不出多余的心力来伤春悲秋,今生更是再入争斗,无时无刻不要一步十算,步步为营。他本以为自己的心已在两世为人的经历中变得坚不可摧,然而如今他才略带慌张地发现,原来一片轻得几乎感不到重量的玉兰花瓣,就能如此轻易地在他冷硬的心中破开一隙裂缝。
他第一次对自己再世为人的意义有了些许迷茫甚至是怀疑。再重复一遍昼夜不歇的勾心斗角、机锋暗藏么?再冷眼看一次污浊凡尘间无数蝇营狗苟人心易变么?
也许这一世只不过是上辈子的沈惊鹤临死前做的一场长长的梦,梦醒后,庄生亦是庄生,蝴蝶仍是蝴蝶。亦或是他生来就注定要做这世间数不尽的阴谋的见证者,老天见他上辈子早早逝去,一场场精彩的好戏无人捧场,于是又把他的魂灵从地府间揪了出来,赐给他一副新的身体,让他长命百年,岁岁寥落。
长风再起,这一次,却是把掌中的花瓣倏尔吹落。沈惊鹤回过神来,伸手向前一捉,却已来不及,眼睁睁望着一抹绛红落在尘土间,莹润的花瓣瞬间染尘。
他心神一震,仿佛被什么猛地击中,不由得失态地倒退一步,气息微微凌乱。
“不,我与你不同……我与你不同……”
他想,他在害怕。
虽然极其不想承认,但他并不愿意欺瞒自己。毕竟,这是他沈惊鹤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说真话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