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银币一磅的恶魔(49)
第三年,地狱之门被关上了。
不是教廷的功劳,不如说抵抗着教廷的阻力。最受魔灾困扰的那个国家,新总统突然发难,控制了驻守地狱之门的教廷军队,将研究成果送进了那个火热的缝隙。震耳欲聋的巨声响彻方圆百里,比太阳更刺眼的白色烈焰在地下炸裂,利刃针对下方,而余波仍将土石抛到万里高空之上,烟尘好似一朵蘑菇云。
即使是武器的制造者,也小看了研究成果的威力,这导致地面上不少人被波及。来不及逃出范围内的人们死无全尸,土地崩塌干裂,恐怕要有很多年长不出一根野草。主持该项目的研究者为这骇人的成果流泪,“神啊,”他喃喃自语,“我们炮制出了新的恶魔吗?”
“不会的,老师。”他的学生说,眼中闪烁着野心勃勃的光,“恶魔归地狱,教士归天堂,今后就是人间的故事了。”
的确如此。
这可怕的武器带来大量死亡,但它同时也根除了恶魔的灾祸。从它被投入地下开始,地狱之门全数坍塌,再没有一只恶魔出现在地上。那些被教廷批判乃至通缉的研究者们终于可以不再躲藏,他们站到媒体前面,解释那武器如何起效,如何毁灭那些耐高温的生物。
“生物。”他们说,“‘恶魔’并非什么神话物种,事实上,所谓的‘地狱’很可能只是另一种生态体系,其中的生物因为上亿年前的地壳运动与地面生物发生了隔离,就像兽人一样,是进化的另一种可能性……”
就算有人对“进化论”发出嘘声,也没有谁能要求烧死他们。
在展示了新武器的威力后,不断向那个国家施压的教廷反而不再像过去一样咄咄逼人。许多国度,无论虔诚与否,都开始了对新武器的研究。
这事儿褒贬不一,阴谋内幕说盛行,人们激烈地打着口水仗,上头的人在谈判桌上撕扯。震荡最严重那阵子,你正与雷米尔在荒无人烟的大平原晃荡,在偏僻的小地方求生。等你听到来自风暴眼的消息,飓风已经过境。
你听说地狱之门被关上,从今往后再没有野生恶魔。你听说教廷的“新生圣子”被揭露是个骗局,新教皇身上的神迹也是人为捏造的产物,所有圣职者的力量都在衰弱。你听说一些国家对教廷发难,拒绝教廷任命本国的主教,要求教廷军队从国土上全数撤出。你感到一点惆怅,你的兄弟姐妹、敌人和使命,如今真的一个不剩了。
雷米尔察觉到了你的低落,他问你怎么了,你跟他解释。“我觉得我好像……”你想了想,吐露隐忧,“我是不是没用了?”
你作为圣子被教养大,一路学习如何对抗恶魔。如今恶魔消失,你既不用献祭也不用参加圣子需要参加的仪式,学的东西九成九都没了用处,这让你多少有些无措。你们聊这个的时候,雷米尔刚回家,正在猛灌水。他听见你这么说,一口水喷出半米远。
“你没用?!”雷米尔面容扭曲道,“你让我能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你能处理各种伤,你能用治愈术,你精通几国语言,你会用拉丁文写信,你心算能力快得像计算器,你谈吐得体到我们刚搬来就有人想把女儿嫁给你,你他妈还会阉猫和给猫狗接生,你要是没用,全世界的都是废物好吗!”
你用几年时间完成了雷米尔身上的逆性祷言,如今他从头到脚都刻印着符文,那挺疼,但能构筑永久性伪装——你的力量也衰退了一些,但依然比普通圣职者高明,而符文力量的流失,可能要一两百年才会完全失效。你们隐姓埋名,失去了神父身份的你干着一份文书工作,你的雇主和顾客都很信任你,你不讨厌这份活儿。
你将工作完成得很好,有人因此受益。你的收入虽然不如以往,但也不比雷米尔低,依旧能够养家糊口。你并非没用的人,如此一想,你便释然了。
“何况你不是还有这张脸吗。”雷米尔不怀好意地捏了捏你的下巴,作出一副兵痞调戏小姑娘的模样,“笑一个呀小美人?”
你配合地微笑,他绷不住松开了手,大笑着吻你。
第五个圣诞节前夕,你们搬到了北方的城市里,贷款可能要还上好几年,不是什么大问题。失去了“公布圣子名讳”与“教皇接见政要与信徒”的例行新闻之后不久,人们迅速习惯了新的圣诞广播节目。当你们走进商场,到处播放着欢乐的圣诞曲。
人群在大卖场上穿梭,兴致勃勃地挑选着过节所需,你跟雷米尔也一样。他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抱怨这儿人真多,仿佛他就是因为这个才牵着你的手。你们在人潮中费力地携手前行,像两艘被锚连在一起的船。蛋糕店的招牌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促销圣诞老人向路过的孩子分发拐棍糖,等你们走到店门前面,才发现圣诞蛋糕已经卖完了,雷米尔发出一声哀嚎。
他坚持要给你庆祝生日,而你所记得的生日就是圣诞节。你不一定在某个圣诞节出生,雷米尔对圣子这事儿依然耿耿于怀,但这一天对你意义非凡,他便尊重你的选择。他不会阻止你晨祷与晚祷,就像你不会强迫他这么做,你们都希望对方快乐。
“先生,先生,请等一下!”
从背后传来一位女性的高喊,她叫了好几声,你才意识到那是在叫你们。你转头,只见一个年轻姑娘一脸惊喜地向你们跑来。
雷米尔松开手,往旁边退了退。他在码头干活,工作场所没多少女性,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姑娘是来找你。你也这么认为,但那个年轻的女人却冲着他去了。雷米尔一脸茫然,明显不记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她。
这里太过嘈杂,那姑娘说了好几句话你们都没怎么听清,只能一起退到人稍少的拐角。一到地方,她就激动地开口道:“请问您是不是去过灰木镇?”
“哪儿?”雷米尔立刻回答,“没听过那地方。”
他当然听过那地方,他想起来了,不然也不会在此刻用上浓厚的南部口音。你在灰木镇当了将近六年神父,雷米尔在灰木镇逗留了将近一年,并在几年前的圣诞前夕带你离开。他一脸疑惑地看着姑娘,只有你能看出他的警惕。
你突然知道这姑娘是谁了。
“抱歉,我一定是认错了人!”那姑娘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仿佛刚刚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我几年前住在灰木镇,陷在一堆糟心的事情里,所幸遇到一个很像您的天使。他长的真的跟您很像,好吧,我可能当时只是喝太多了。”
雷米尔的神色缓和下来,显然也想起了她是谁。
这是小镇里夜游的姑娘,那个你用圣遗骨复活雷米尔的夜晚,他安慰并送走的少女。那会儿她满脸都是哭花掉的妆,尚且青涩稚嫩,与现在这副职业女性的模样大相庭径。她剪短了头发,看上去很精神。雷米尔打量着她,目光柔和,像在看一个多年未见的小妹妹。若非为了保密,他一定会笑得很开怀。
“天使?”雷米尔继续操着南部的口音,“那你真是喝了不少。”
“我的确喝了不少,但他也的确是个‘天使’。”那姑娘笑了起来,“那阵子我糟糕透了,如果没有他开解我,我没准还在老家跟个混蛋纠缠不清呢——您瞧,我考上了这儿的大学,毕业找到了好工作,明年就要结婚了,我丈夫比我前男友好一万倍。嗳,那个人可能真的是天使吧,那天之前和那天之后我都没见过他,好像根本没这个人似的。灰木镇可是个小地方。”
灰木镇人不多,距离这里又远,在这里重遇故人是多么大的巧合呀。她对你们微笑,认出了醉酒夜一面之缘的雷米尔,倒没认出你这个小镇神父,也是,镇上新潮的年轻人不怎么关注神父,关注神父的人们又不太离开故乡,真是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