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刃与玫瑰(72)
他坐在那张冷冰冰的椅子上,看见黑暗里忽然浮起一点光——埃德温在半空中开了一扇“窗”,里面浮现出和这里截然不同的景色。
厚重的红色天鹅绒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房间里只点了几支蜡烛,昏黄的烛光里老人穿着深色晨衣坐在高脚椅上,戴着同样花色的睡帽,半张脸隐藏在黑暗里,表情难以捉摸,好像每一根皱纹里都隐藏着算计。
这是扎尔斯对昂萨斯特本人的第一印象,和他在神庙里遇到的那个黑焰恶魔不同,看起来个子瘦小,老态尽显,一点也不像暴怒中能只用一根手臂现世就点燃整座神庙的大恶魔。但他开口以后,声音又确实和扎尔斯在神庙里听见的一模一样,确实是同一个人没错。
“大公阁下,您居然愿意见我,真是少见。”借着自己这边投过去的光线,昂萨斯特那双精明的小眼睛上下打量了埃德温几回,显然对他毫发无伤感到有些遗憾,嘴上却还留了点礼貌,“我还以为……”
“以为我会因为一个人类部下受了伤,就跑回地狱来和你打个你死我活?”埃德温玩味地笑了笑。
昂萨斯特的声音顿了顿,连忙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太看得起那个人类,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埃德温打断了他的自白,“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我回来有事要办,没时间因为你这点事耽误太久。”
“是,是。”昂萨斯特立刻低下头,用帽檐遮挡自己眼里闪过的一丝恶毒,又道,“是这样的,我听说格兰特还活着,最近又开始和您打交道,想提醒您不要忘了之前谈过的事——”
他语气卑微,好像真的指望埃德温替自己讨个说法似的,像普通老人一样絮絮叨叨说了一阵,瞥见埃德温眼里的不耐烦,又讪讪地闭上了嘴,改口问:“您回地狱来,是想……?”
“轮不到你管。”埃德温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说完了吗?还要说就自己到黑晶殿门口说。”
“说完了说完了。”昂萨斯特连忙道,“那我就不打扰您了,等您联系我。”
他作势要结束这次通话,埃德温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等等。”
昂萨斯特的动作僵了僵,对上他的视线:“您还有别的事吗?”
“你今天夹着尾巴来找我,没有别的话要说吗?”埃德温意有所指道,“虽然只是个人类,但也是我的人,你对他说了些什么又让他活着跑了,自己还记得吗?”
他最后才杀个回马枪,原本以为逃过一劫的昂萨斯特冷汗立刻就下来了。
这次通话原本就是为了试探埃德温的态度,毕竟那个人类不可能在被黑焰灼烧的情况下还能活着回到人类世界,所以只是死了个手下,埃德温应该不会知道他在神庙里说了什么。但从埃德温的表现看来,那个人类不居然还活着?
不可能,人类沾上一点黑焰就会被烧成灰。他立刻否决了自己的猜测。
应该是埃尔文斯活着回到了他的身边,还恢复了记忆,埃德温才急着找他算账。
“我只是收下了一个新的信徒。”他没有时间多想,略一思忖就张口半真半假地解释,“他在危难时向神庙里的雕像祈求,我就把他带走了,没想到遇上您的人也来救他,所以产生了些误会。”
在他看不见的位置,扎尔斯满脸不可思议,没想到还能有这种颠倒黑白的说法,感觉大开眼界。
难怪埃德温要带他过来,原来是让他看昂萨斯特演戏呢。
第61章 (上)
“以为是要杀他的追兵,我才打伤了您的那名随从,因为他是人类,受的伤比我想象中更重,对此我感到很遗憾。”
昂萨斯特演得情真意切,扎尔斯要不是当事人说不定就信了。他坐在椅子上,明明自己是受害者,却从昂萨斯特的台词里品出了一点喜感,忍不住勾起嘴角偷偷笑了一下。
埃德温没回头也能感觉到他在傻乐,有点不能理解,但还是继续配合昂萨斯特演,免得这场戏演不下去当场撕破脸。
他暂时还不想跟昂萨斯特打起来,对方背后肯定有别人,因小失大未免太亏。暂时吊住昂萨斯特这条小鱼,再借机引出他身后的那家伙,才不枉费他花时间在这里配合对方演戏。
“我对你收人类信徒不感兴趣,不过你动了不该动的人,我得找你清算一下。”
他装模作样地追究责任,昂萨斯特也装模作样地认错道歉,双方都没提起埃尔文斯失忆被困的事,好像这事从来没发生过,也不存在什么需要承担的责任,只是就扎尔斯被他重伤“身亡”的情况说了几句。等昂萨斯特唯唯诺诺地认错,表示要赔他一个“好用的”人类奴仆时,埃德温终于忍不住嫌弃地皱起眉头,冷冷道:“留着你自己用吧。”
套不出更多有营养的信息,他看起来很不耐烦地打发对方几句,结束了这次通话。没有来自昂萨斯特那边的光线,室内一下又恢复了刚才的黑暗,扎尔斯连忙伸手去按手机,却在黑暗中被埃德温按住了摸索手机的那只手。
“先别急。”他低声说。
扎尔斯听话地停下了动作,感觉到埃德温往左走了一步,恰好在他面前停下,却没松开按住他的那只手。
他的心突然像被摁了开关,开始不受控制地砰砰跳,不自然地垂下眼帘——其实本来也看不到什么,只是本能反应而已。但下一秒埃德温俯身下来,微热的气息打在他耳畔,扎尔斯就彻底变成了一块人形石头,动也不敢动。
“这里黑吗?”埃德温问他。
扎尔斯诚实地点点头。
这里要是还不算黑,恐怕就没什么能称之为黑了。不仅黑,当他们都不说话的时候,周遭只剩下完全的寂静,好像被隔绝在独立于世界之外的一个空间里,完全没办法接触到外界的恐慌会在这片寂静里渐渐蔓延,逐渐腐蚀人心。
就像那个著名的水滴实验,当一个囚犯被蒙住双眼,限制行动,无法和外界产生有效交流时,有人划了一下他的手腕,告知他正在被放血,这个人在恐慌之中将听见的水滴声当作自己的血液一点一滴流出的声音,最终可能会陷入极端恐惧,因为害怕失血过多死亡而陷入昏迷。这是体验过光明和自由的人会产生的错觉,埃德温当时却不知道自己所处的环境是不正常的,在成长过程中会产生什么样的想法根本难以想象。
“我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埃德温在黑暗里说,“赫尔莱特不常回来,数不清多长时间里,我都是自己呆在这,既没人敢来看我,我也没办法打开门出去看看。”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不该出生的孩子。白地人不像人类一样用血肉孕育新生命,而是用自己的力量滋养胚胎,等待成熟以后再将它分离出来。而我的出现是个意外,他没有自愿想留下后代,也不认为自己会成为父亲,义无反顾地离开白地,在地狱定居后才发现我的存在。”埃德温说,“他没有经验,又不愿意让其他同胞知道,所以我一出生就被他丢在这里,直到他解决战乱回来才打开了门,把我带到外面去,告诉所有人我是他的继承人。”
听起来,赫尔莱特的做法对幼小的他造成了不少伤害。扎尔斯想象了一下,如果是小时候的他被关在这种地方,可能用不到两个小时就会彻底崩溃,可埃德温不知在这里独自生活了多久,才等来了赫尔莱特把门打开的那一瞬间。
他心里觉得有点难过,埃德温的父亲也许并不爱他,否则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是不是觉得我童年时期一直被虐待?”感受到他的低落,埃德温居然笑了一下,“其实没那么难熬,我从出生起就在这里,一直没有时间观念,既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严格说来只是花了点时间自己长大,后来被带到外面的世界了,也没有多讨厌这个地方。”
扎尔斯不愿意戳他的伤疤,什么也没说,静静地听他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