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28)
5633,这个信号源在这个街区留下痕迹的年份,距离星球爆炸那年还真的有八十年了,甚至比楚斯的年纪还要大上20年。萨厄·杨这话说得可谓损得不行,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只要能找到一点痕迹,就不怕最终揪不出那个人。
楚斯操控着系统把那块圈出的街区不断放大,直到看清了那块区域右上角的一块标注小字——
西西城A区梧桐大街7号
楚斯的眉心瞬间便是一跳:“孤儿院?”
如果是别的地址,楚斯还得再去搜索一番,但是这个地方他却绝对不会忘记。
西西城城立孤儿院,楚斯从出生后呆了8年的地方。
8年,放在两百多的寿命中,其实是再短不过的一瞬了。但对于曾经在那里生活过的人来说,大概会是人生里最为漫长难熬的时光。
楚斯少年时代阴郁排外急躁寡言等等一系列负面问题,全部都是在那座孤儿院里生出的芽。
那座孤儿院挂着“城立”的名,就和西西城的监管政府一样成分复杂,利益关系线交错不清。光是西西城内关于它的传言就一抓一大把,有说它其实是私人财团支持建造的,打着孤儿院的幌子,实际在干着别的灰色勾当。还有说是政府和西西城黑暗面相互妥协勾连的产物,还有说这里头掺和了军部。
总之,复杂且并不算光明的背景导致了孤儿院里头的环境也一样,复杂且并不光明。
那里就像是地狱之眼西西城的缩小版,充斥着混乱和冲突,哪怕里面的大多数人都还是孩子。
任何一个从里面出来的人,在描述它时都会堆叠上一切黑暗的形容,不会用上哪怕一个褒义词,甚至连中性词也没有,
在楚斯记忆里,也许是环境过于压抑的缘故,那里的孩子大多都有严重的头痛病,派驻的医生说,那并非是生理性的,而是心理极端情绪堆积太多所导致的,伴随着的还有焦虑、失眠、狂躁等等……
他曾经住的那个房间里,有个比他大一岁的孩子,骨瘦如柴,头痛病一旦发作起来,就会蜷起身体,用脑袋一下一下地撞着床头的金属护栏。
他从有记忆起,便每天听着那样的“砰砰”声,听了整整两年半,直到对方死了。
“死”这个字眼对那里的人来说太常见了,因为每天都有孩子死去,因为打架,因为被罚,因为生病……
也有些人尝试着要离开,却因为年龄小或是别的什么缘故,不论跑到哪里,总能被带回来。那座孤儿院就像生了无数双眼睛,对每一个孩子的动向,都了如指掌。
楚斯第一次见到养父蒋期,就是在孤儿院小白楼的西面。
那座楼的设计有些特别,和其他光滑的墙面不同,小白楼西面墙壁的中线上,箍着一道细长的金属柱。如果偷偷翻上小白楼的天台,然后顺着金属柱滑到六楼,就能借着那里一根一脚宽的横板,小心转移到隔壁的建筑物平台上。
在七八岁的孩子眼里,这样已经是很复杂高端的逃跑方式了。
楚斯是在那年隆冬的一个深夜翻上天台的,冬天看护们入睡的时间早,睡得也沉,有空子可以钻,算是个非常合巧的时机了。
然而他从楼上滑下来,上了那根细长的横板时才发现,横板上冻了一层薄薄的冰。
尽管他每一步都小心极了,但最终还是从横板上滑落下来,多亏他反应及时,两手死死地勾住了横板,才勉强把自己给吊住。
那对于八岁的孩子来说,难熬又绝望。
手指勾在冰冷的金属横板上,冷得刺骨又滑得惊心。
他就那么在六层的高度上,在两栋建筑之间,勾了很久。回头是泥沼,松手是死亡。
蒋期就是在那时候来到那个巷子的,那时候的他刚过中年,身上穿着的还是军部的衬衣长裤,只是外面罩了一层深色的大衣。那巷子里的感应灯之前刚被一伙聚众闹事的人给毁了,只剩院墙顶端一排微黄的小灯,给蒋期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温和的边。
楚斯当时已经有一只手滑脱了,带下的冰渣刚巧掉在了蒋期身上,这才让他注意到上面居然还悬着一个孩子。
蒋期当时似乎是吃了一惊,也可能反应没那么大,楚斯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蒋期仰着头,拍了一下手,然后冲他摊开小臂,道:“你这小鬼是怎么到那种地方的?先下来,放心,我接着,摔不死。”
楚斯在孤儿院的八年从没说过一句话,自然也不会开口回答蒋期。他甚至本着对所有陌生人的排斥心理,不那么想松手。但是湿滑的横板由不得他。
就在他咬着牙还想努力再犹豫一会儿的时候,蒋期又补了一句话:“哦对了,下来的时候别蹬腿,免得踩我脸上。”
这话刚说完,楚斯手上就一滑,蹬着腿从六层的高度掉了下去。
第25章 墙头少年
很不幸,楚斯给养父蒋期的见面礼,就是脸上的一个鞋印。
好在他落地前,蒋期突然想起自己这次出门记得带手环了,临时打开了手环上嵌入的反重力场装置,缓冲了一秒,这才使得那一脚踩得没那么重,避免了肿着半张脸去见人的丢人下场。
这样的见面方式着实不太令人愉快,至少楚斯当年单方面觉得蒋期没还他一脚简直是奇迹。如果是在孤儿院里,踩到别人的脸一定会被狠狠报复回来,不论是不是不小心。
所以当时楚斯刚落地就一骨碌爬起来,下意识朝墙边退了两步,一脸警惕地盯着蒋期。
“现在又怕了?刚才把我的脸当着陆点的时候怎么没怕呢?”蒋期擦着脸上沾的冰渣,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那时候的楚斯很小,像只炸着一身毛的野猫。仰着脸盯人的模样没有半点儿威胁性,反而把蒋期给逗乐了,说:“别瞪了,那么大眼睛也不怕把眼珠子漏出来。诶,你这小鬼还挺有意思的。”
后来的很多很多年,每次想起那天晚上蒋期的反应,楚斯都还觉得他挺有病的,被人蹬了脸还觉得有意思。
当时8岁的楚斯更是被他弄得有些懵,他从没想过踩人一脚居然会得到这种评价,一时间有些惊疑不定又有些茫然。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被蒋期抱了起来朝巷子口拐过去。老大不小的人了,一路走一路嘴还不闲着,逗楚斯说:“你是不是该跟我说声谢谢?”
楚斯:“……”
他长那么大,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踩了人家的脸还要说谢谢。
蒋期又说:“如果不是我在下面接着,你今天落地就得成炸瓢的西瓜。”
楚斯想了想,觉得这人在恐吓他。
他那时候从不跟人说话,对所有活物都只有三种情绪——警惕、厌恶、冷漠。
他浑身僵硬地瞪了蒋期半天,也没有要张口的打算。等转过路口发现蒋期在往孤儿院大门走时,更是挣扎得差点儿踹了蒋期第二回 。
后来蒋期为了保住自己另半张脸,临时改了路线,把楚斯带回自己在西西城落脚的酒店,又在凌晨顶着瞌睡把第二次企图上天台逃走的楚斯捉了回来,安抚了一句:“这天台一百七十多层呢小崽子,真下去了,我得用铲子去铲你,挺难看的。”
再后来,那长了无数眼睛的孤儿院果然还是找上了门。蒋期大约是有点瞎,硬是从楚斯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了眼巴巴的意思,便去办了一系列领养手续,把他从呆了八年的泥沼里拉了出来。
和蒋期共同生活的那几年其实算不上有趣,因为蒋期太忙了,一旦工作起来就有些疯,没日没夜不知疲倦。
但那依然是楚斯六十年的人生里最为平静安逸的日子。他学着所有能学的东西,话也渐渐多了一些,蒋期偶尔闲下来,会给他讲一些曾经的经历,有趣的或是惊险的。
那大概是楚斯仅有的一段和自身年纪相符的生活,唯一不大美妙的是他的头痛症依然存在,每次发作起来都让人恨不得把头骨砸碎一了百了。出于某种心理,楚斯每次都强行忍着,不愿意让蒋期看出一点儿问题。
他原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么过下去,保守估计也得有个小一百年,却没想到这样的日子短得出奇,六年后就因为蒋期的死戛然而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