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魂(29)
就好像跪在那里的压根不是个人,而是一架商场陈列的那种塑料模特。
……当然,后来证明,人民教师沈巍同志的想法实在是太纯洁了。
赵云澜贴着小屋的墙根站着,看着汪徵。
汪徵跪在门口,嘴里不知道说得哪个民族的语言,声音压得很低,别人听不懂,也听不出哪几个音是一个字,只是觉得那些音符像流水一样从她嘴里涌出来,在院子里回荡,似乎唤醒了某种古老的灵魂,一瞬间激起了人心里最深处的悸动。
小屋里的每一个人,包括沈巍带来的学生,都有了那种微妙的感受,年轻人们一个个不由自主地垂下头,肃穆起来,唯独赵云澜依然叼着根烟,表情木然地站在一边,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那是什么?”祝红走到门口,在汪徵完成了所有的动作,站起来以后,才忍不住轻声问她。
“祖宗亡灵。”汪徵站起来,动作僵硬地弹了弹裤子上的土,“我已经打过招呼了,现在应该没事了,大家都别挤在门口,到屋里坐,记住别往院子里随便丢垃圾,出门之前别忘了打招呼,要方便的话走远一点。”
外面凄风厉雪,谁也不愿意出去挨冻,只是这一宿他们经历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东西,这会唯恐犯了忌讳,才惴惴不安,听见汪徵这样说,一群人立刻吃了定心丸似的,一窝蜂地往屋里走去,里面不管多简陋,好在避风。
汪徵等所有人都进去,才转向断后的赵云澜,在空无一人的小院里低声说: “赵处,你天生能‘看见’,天生与别人不相信的东西为伍,天生就承认鬼神的存在。可无论经过神龛还是庙宇,你都从无半点敬意,我听人说,你因故三次进入大昭寺,在无数朝圣者梦寐以求的地方,见了佛祖金身却只点头而不下拜,这样是不对的。”
赵云澜满不在乎地在窗棂上弹了弹烟灰,笑眯眯地点头说:“是,太不像话了,不值得学习,不值得提倡,宪法都承认宗教信仰自由,一定要对别人的信仰保持一定的尊重……”
汪徵的目光从塑料的假眼睛里射出来,有如实质一般地落到他脸上,将声音压得更低,近乎耳语地说:“三界六合,总有你不知道的人和不知道的事,也许你确实很有本事,可是托生成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能大得过天地,大得过命吗?人不能活得太傲慢,要是狂得连诸天神佛都不放在眼里,也许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赵云澜嘴角的笑容敛去了一些,他垂下眼看了看汪徵,伸手把她变得有些散乱的兜帽和衣服拉好,显得又细心又温柔,嘴里却冷冷地说:“我无愧于我心,无愿相求,神佛也好,妖魔也好,谁敢评判我的是非对错?他们崇高伟大他们的,碍着我什么事了?”
汪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她伸出塑料的手,在空气中虚点几下,口中默念了听不懂的词,然后轻轻地在赵云澜的额头上点了一下。
“你是好人,”她轻声说,“佛祖慈悲,原谅你,保佑你。”
赵云澜没有躲避,他甚至低下头,以便她能够得着,等汪徵做完这一切,他才出声问:“你生前也是个好人,佛祖原谅你,保佑你了吗?”
汪徵抬起脸,僵硬的塑料眼中的目光似有悲意。
赵云澜轻轻一托她的肩膀:“好姑娘,外面风大,快进屋去吧。”
屋里祝红和楚恕之配合默契,动作麻利,很快就支起了一个野外专用的小酒精炉,在上面架了一个直径二十公分左右的小锅,锅里收集了一些干净的雪水,祝红还支了个架子,把真空塑封的牛肉条打开,摆在架子上,用水蒸气加热,稍软一点,再用签子穿好,放在火上烤。
几个学生已经拿出了笔记本,一见汪徵进来,眼睛就一亮,一个个全都凑到了她身边,一个长得和竹竿一样的男生有些忐忑地开口:“姐姐,你介意我们问一下山顶小木屋的风俗吗?”
他说完这句话,就忍不住去看一眼沈巍的脸色,发现沈老师轻轻地皱了皱眉,立刻又诚惶诚恐地加了一句:“对不起啊,我的意思是,如果方便的话……要是有什么忌讳就算了,我们不懂,你别生气。”
汪徵坐在小炉边上,小声说:“没关系。”
她把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捡起一颗堆放在一边的巧克力,也不知道是谁买的,那巧克力球小小的,一颗一个包装,显得精致漂亮极了,她看起来好像很想尝一尝,但隔着袖子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了好几遍,也还是没有拆开包装。
红衣服的女班长赶紧有眼色地挑了另一块递给她:“这个好吃,姐姐你吃这个。”
“我就是看看,不能吃……糖。”汪徵低声说,然后她停顿了一下,应学生们的要求缓缓地说,“这片山下经过几次地质变化,底下住的人也经过很多年的迁徙和融合,听说最早的时候,有一支康巴人曾经迁徙到了这里,那些藏族人流行天葬,人死了以后,尸体要给天葬师解体,把大块骨头砸碎,然后和上酥油糌粑,方便让鸟啄食,以免尸体吃不干净——吃不干净是不吉利的,所以天葬师的作用非常重要,这个地方最早就是天葬师住的。”
“因为天葬师虽然受人尊敬,但是整天和死人打交道,总是不太吉利,所以即使地位崇高,平时人们也不愿意多和他们接触。”
林静在一边补充了这么一句,郭长城听在耳朵里,却不自觉地想起了一个人——斩魂使。
大家可不也是万分敬畏,却又忌讳他么?
除了赵云澜,其他人基本不敢和他多说一句话,连鬼魂都躲他远远的,就好像……他会带来什么可怕的厄运一样。
“之后的几百年里,又前前后后地迁来了很多不同的民族,大部分是牧民,也有少数是农民——不过这边能耕种的地不多——不同民族间还爆发过几次大规模的冲突,后来好了打,打了好,打完要抢人,好完要通婚,所以慢慢的,人们的血统也开始混杂,有些其他的民族也开始接受天葬,只不过风俗和藏人的不大一样。”
汪徵像是个讲历史的老师,平铺直叙地说着,轻柔的声音和上她说话的内容,很容易就让人昏昏欲睡,沈巍带来的学生还好些,本来就是研究这一类专业的,一个个积极地一边搓手,一边用不大灵便的手在自己带来的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
赵云澜却吃了几条肉干以后,就把睡袋拖到沈巍旁边,占了个近水楼台的位置,钻进去闭目养神了。
31
31、山河锥 ...
“再后来,这里的气候开始变得越来越恶劣,”汪徵在锅里加了一点水,“留在这里的人渐渐变少,陆陆续续地开始往别的聚居地转移,后来大约是……嗯,我不大记得了,好像应该是中原的宋元年间吧,这个地方出现过一场大灾,那以后,这里的多民族聚居的文明就几乎断绝了,除了一小撮瀚噶人想办法躲到了一个山洞里之外,其他人不是死了,就是逃走后再也没回来。”
女班长问:“历史上有记录吗?”
汪徵摇摇头:“这里古时候不属于中原,没有和汉文明融合过,另外地处偏远,人口也不多,消息传不进来,也传不出去,最多是钦天监留下几笔关于地质或者天文的记载,当时朝廷说不定根本不知道这里还有过人。据当地民间口口相传的传说,当年大雪从山上变成张牙舞爪的妖怪滚下来,白色的鬼怪从地缝里、水里伸出手,抓住人和牲畜,撕烂他们的肚肠,揪下他们的脑袋。”
女班长想了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就是说,应该是地震引起的雪崩一类的地质灾害。”
汪徵没点头也没摇头:“后来瀚噶族人干脆隐居进深山,位置大概就在现在距离清溪村不远的地方,你们考察清溪村多民族杂居的少数民族社会形态,其实当中有很大一部分瀚噶人的影子。古天葬台随着藏族人的迁走而逐渐被荒废,但天葬师住的小院子,在那次大灾之后,就成了瀚噶族人守山的地方,他们认为从高处能更早地看见灾难,所以每一个月,都要派一个强壮的小伙子上来守山,不过时间长了,这个习俗最后也变了,守山人成了族里最德高望重的人,守山屋成了他居住的地方。”
“这样一来,守山屋就成了瀚噶族里一个非常神圣的地方,而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有大型的祭祀仪式,瀚噶族就会全族一起上山,到守山屋里来参加。”
小眼镜问:“我以前为什么没听说过瀚噶族?”
“因为族人不多,一直也不和外族通婚,并且在建国前很久,这个民族就不存在了,早不为人知了。”
学生们恍然大悟,竹竿总结说:“哦,懂了,是长达百年的近亲繁殖造成的种族灭亡。”
对这个说法,汪徵没做什么评价,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离她最近的人无端打了个寒战。
任何一个正常人类都很难和汪徵聊下去,即使她不做诡异的动作,也不说诡异的话,可就是无端地让人觉得诡异。
好奇心得到了满足之后,大部分学生都被沈巍催着去睡了,只留下不需要睡眠的汪徵和昼伏夜出的大庆守夜。
沈巍是最后一个躺下的,他检查了门窗,又不知从哪找到一卷胶带,仔细地把屋里漏风的地方都给糊上了,低声把学生们挨个嘱咐了一遍,让他们夜里注意保暖,最后又低声询问了汪徵守夜要不要加件衣服,还随手捻小了火,以免锅里的热水沸腾后流出来。
全都照顾周全了,他才轻轻地钻回自己的睡袋。
赵云澜早在冷门历史知识讲座的时候,就自动屏蔽这种无聊的音频,跑去睡了,他耳朵里还塞着耳机,头微微偏着,蜷成一团,一只耳塞被蹭掉了一半,挂在他的耳朵上。
他五官轮廓深邃,睁开眼精神,闭上眼也好看,只是脸色冻得有些发白。
沈巍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他脸上,赵云澜的睡颜又坦然又安宁,好像就算天塌下来,他也能找个旮旯倒头就睡一样,沈巍一时移不开眼,在旁边静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表情都柔和了些,然后小心翼翼地扯下他的耳机,卷好后放在一边,又把他丢在一边的外衣拉过来,给他搭在身上。
郭长城和另一个男生已经合唱似的打起了小呼噜,汪徵在收拾着小炉子,传来轻轻的撞击声。
沈巍呼了口气,背对着其他人侧身躺下去,片刻后,他的呼吸放得又慢又平稳,就好像是已经睡着了。
可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眼睛却一直睁着。
借着夜里不知哪里的微弱的光,他就这样一直看着赵云澜,似乎准备盯着他的睡颜看上一整宿。沈巍脑子里那根筋绷得太紧,此时终于忍不住放纵了片刻,他紧贴着赵云澜躺着,思绪一发不可收拾。
想象着自己伸出手,抱住那具温暖的身体,亲吻他的眼睛、头发和嘴唇,品尝过他全身,拥有他的一切。
沈巍觉得自己的呼吸都颤抖起来,他的渴望就像快要冻死的人渴望一壶热汤那样浓烈,可是他一动也没动,就好像……只是在心里想一想,他似乎已经非常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