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瞥了他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你以为是什么原因?”
尤里答道:“我以为会有一些很深奥的原理……比如,你知道吗,有一个科学上的说法,我也不懂是物理还是化学还是数学……呃,总之它大概说的是,有一个东西遇到了另一个它自己,相反的它自己,不相遇就没事,相遇之后它们就爆炸了……”
尤里皱眉:“你说的什么东西啊……是想说粒子湮灭吗?”
尤里猛点头:“对!好像是叫这个!你怎么连这都懂……”
“毕竟我得到了那么多人的意识,因为他们,我还读了大学,”尤里说,“不过我也只知道一些大众科普说法,太深入的就不懂了。”
尤里笑道:“哈哈,也对,我们是美术生呀。”
尤里又偷看了旁边的人一眼,叹了口气。他说:“电子遇到正电子起码能产生光子,我们的相遇……又能产生什么?真要算起来,我们并不是现在才相遇的,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很多很多年前……就是在这里,”他抬了抬下巴,指向房间的客厅和玄关,“那天,你就坐在我们现在坐的地方,而我在客厅,被你的母亲抱在怀里。从那个时刻开始,我应有的人生就彻底消失了,而你得到的……你后来的生活,也并不完全是我的人生。如果我没有被精灵带走,一直好好活着,后来我就不会去住福利院,也不会认识梅拉老师,不会认识树篱村的人。”
听着尤里说话,尤里微低头,若有所思。
等他说完,尤里说:“如果是这样,梅拉老师六十多岁的时候会被换生灵马尔科杀死。而你和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
“是啊,”尤里感叹道,“如果我是人类,我好好活着,后来不止梅拉会死,树篱村的很多人与事也会发生改变……我不应该想这些的,这些念头在伤害我,它们表达的意思是,我就不应该是我,就应该让换生灵取代我,我的人生太普通,你替我度过的人生才有价值……”
尤里摇摇头:“不对,不能这样比较价值。”
尤里说:“别安慰我,没必要。我不是在发脾气。你听我说,我想说。”
“噢,好吧……”尤里点点头,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尤里也不知不觉换成了单手托腮的姿势:“每当我想象着自己应有的人生,就会隐约听见一个声音在说,‘如果不是换生灵尤里,某些事就无法得到解决,某些人可能会死,换生灵比身为人类的你有用多了’……其实,根本没有人说过这种话,是我在自己的心里听见的。当然,我很清楚这话没有道理,这是一种唯结果论,是很自私的观点。”
“对。”尤里应道。
“可是一想到梅拉老师会死,我心里竟然有点不好受……按说不应该啊。我只见过她一面,可是……我又见过她不止一面。”
尤里问:“你后悔‘记住’了她吗?如果你没有关于她的记忆,现在就不会难受了,也不会忍不住去想‘谁比谁有用’。”
“不,我不后悔,”尤里回答得很干脆,完全没犹豫,“我喜欢关于她的记忆,她在我心里留下了一小块很温暖的东西……我不想丢掉它。唉……其实也不止是梅拉老师。还有很多人和事,比如贝洛伯格……”
“我知道了!”尤里突然大声说。
尤里被打断话语,有点小小不爽,但还是耐着心问:“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你在纠结什么了,”尤里说,“你其实是想妈妈了吧?你看,我和你都没有太多关于妈妈的记忆。你的母亲肯定很好,但是那时候你太小了,才两岁,你对她的记忆储备还不足两年,很可能才几个月而已。我的妈妈就别提了……你对她的情绪应该很复杂,而我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所以,我们都能记得住的‘妈妈’,就只有梅拉老师和贝洛伯格了。”
尤里皱了皱小鼻子:“梅拉老师……可以算你说对了吧。但是贝洛不一样,他算什么妈妈?其实不瞒你说,我有点讨厌他。没有‘憎恨’那么深,可能只是稍微有点讨厌……我忍不住会想,如果他身边没有换生灵,他可能会死在某个复杂危险的案件中……这么一想,我心里又不舒服,就像想到梅拉老师会死一样不舒服。我不承认他是妈妈,可是也不希望他死。”
尤里想了想,说:“除了妈妈,人类还有其他家庭成员,有各种亲朋好友。也许他对你来说就是那种……很重要,但关系又有点不好的亲人。”
“是吗……”
“有这种例子啊。你记得瓦丽娅和索尔吗,还有提亚。”
“记得。”
“她们这一家子不就是吗。彼此间很重视,但是关系一直怪怪的。”
尤里认真回忆了一下红李子家的情况,缓缓点头认同。
然后他顺着尤里的思路,又想到了别的例子:“照你说的,还不止红李子家有这种微妙的情况,还有希锡,极夜。贝洛伯格对他们来说显然很重要,面对贝洛,他们表现出来的情绪也很复杂。”
“呃……”这次换尤里皱眉头了,“我倒不了解希锡,他是这样的吗……”
尤里笑了笑:“我懂你的想法,你到现在还有点害怕希锡呢,怕什么,是你打赢了哎!”
“那也害怕,”尤里面带惭愧地抓了抓头,“他把我打得浑身上下没什么完整部位了。”
听到这句话,尤里再次双手抱臂。
“没有完整部位……”尤里叹道,“这确实很恐怖。换了谁都会害怕……”
他轻轻摇头,肩膀颤了颤,似乎想抖落寒意。
他不再望着尤里,而是低下头喃喃着:“不仅没有完整的身体,连记忆也不是完整的,是碎片……你看,希锡和极夜……对啊,我对贝洛伯格的情绪,有多少是来自他们?还有提亚……我和她熟吗?我根本没亲眼见过她,可是我对她的印象好深,印象到底来自哪里……也是来自希锡?哦,还有极夜,可能还有你……树篱村的人我也根本没见过几个,现在我却能想起尼克斯画的那些油画……因为我变成了美术生,所以我竟然能看出她的手法其实并不专业。忍冬是纯粹精灵,他不会画画,他才看不出来画画技法有什么讲究呢……但是,但是我变成了美术生……”
他声音越来越小,渐渐不说话了。
尤里盯着他,站起来,下了几个台阶,在楼梯下面抬头看着他。
尤里说:“你的改变还有很多。不仅变成了美术生,你还变大了呀。”
“变大了?”尤里歪了歪头。
他困惑的时候经常这样轻轻歪头。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还是一双两岁孩子的手。
“没有变,”他说。“我还是只有这么一点身体,更多的部分……还没有组建起来……我还没得到完整的实体……”
“不,你真的变大了,”尤里提醒道,“你和我聊了这么久,我们说的这些话题,是两岁的孩子可以理解的吗?我们的种种记忆,是两岁的头脑能记住的吗?”
尤里睁大了眼睛:“那,那我是……”
尤里说:“你二十多岁,美术生,大学毕业后专业迅速退步,现在已经不太会画画了。你好好回忆一下,是不是这样?”
“这是我吗?”尤里迟疑片刻,也站了起来,“这是我还是你?你不会取代我吗?还是……你要把这些都还给我?你会被我取代吗?你愿意吗?”
“我把这些都还给你,”尤里说,“但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我无法回答。人类两岁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二十多岁的自己——将来我会在乎什么,会保存哪些记忆,忘记哪些经历,会爱什么,恨什么,有着怎样的人格……任何人都想象不出未来的自己。即使用力去虚构,一切也只是猜测,不是事实。所以我能还给你的,也只有过去,不包括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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