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怪(37)

 
沈秋在心里思考，到底该说明韶像个落汤鸡好，还是该说他像个淋了雨蔫叽叽的小乌鸦好。
明韶跑去见他的父母，是因为他们临走之前得再见明韶一面。要找到联系方式是很容易的，毕竟沈秋说了明韶是自己的老板，他父母会上网。
虽然并无胆量去主动和他们见面，说我们不会分手，我爱你的儿子，但倘若他们主动要求，明韶也没法拒绝，说我不去。
对他来说接受和拒绝一样艰难，因此很难反对别人的意见。
沈秋知道有些事是自己猜测不到的，于是干脆直接问了：“他们对你说了什么？”
明韶情绪很低落：“他们说……我们不合适。”
“还有呢？”沈秋很有耐心。
明韶像个牙膏一样，挤一挤就冒出点新东西：“他们说，你一直是很清楚的人，做出理智的决定，他们相信你爱我，但是……但是生活不是只有爱，你会有幸福的生活，你得有幸福的生活。生活和恋爱不一样，我不像是能够安定下来的人，你也不像是安定幸福的样子。他们不开心。”
沈秋的状态是骗不过父母的，何况明韶到底在父母辈眼里是不是个能过日子的人根本不是个问题。这二人到底幸福不幸福，旁人也有置喙的权力。
明韶是不知道过日子是什么的，不经人提醒，他甚至没有想过沈秋想不想要孩子，会不会有一天突然想和人结婚，他有赡养父母的义务，也有还房贷和养家糊口的压力。
普通人的生活距离他实在太远，明韶就像是才褪去蓝膜睁开眼睛看着世界一样，对普通人一无所知。
他现在和沈秋共处一室，却开始觉得对方距离自己好遥远，他是孤岛，沈秋是灯塔，两人遥遥相恋，跨过海天，但其实从未相遇，更不可能感同身受，同心同德。
而沈秋和明韶对视的时候其实心里有一部分想着下午吃什么，要不要吃宵夜，剩下的一部分想着该怎么把明韶哄好。他心里对父母并非没有意见，不过这不是眼前最要紧的事。
知道他们全都是为了自己是一回事，但沈秋三番五次说过自己决心已定，还要插一手表达态度，就未免太不把沈秋当做理智而且健全的成年人。
但和父母大喊大叫闹上一场又没有必要。他的心坚定不移，和明韶的事也只是他自己说了算，决定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和父母吵架只是徒然显得幼稚而已。
一个理智的成年人的情绪管理不一定是合理有度的，反而很可能根本不发泄。因为当你受过社会的毒打，体会过社畜的时间紧迫之后，有发泄情绪的功夫完全可以做更多的事，比如一刀两断，比如努力加餐饭，比如多挣几个钱，甚至多喝点热水。
人间没有什么事是多喝热水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多喝点热水。
沈秋处理自己的情绪轻车熟路，被当做无法自理的孩子产生的恼怒占据意识也就是一瞬间而已，紧接着他想到的问题就是怎么处理明韶的情绪问题。在这件事上明韶真的是一塌糊涂。
并非是他不努力，只是明韶的情绪一直是得不到反馈的，他生气也好，难过也好，甚至歇斯底里，自残自伤，别人都不会改变对他的态度和给他反应，久而久之他自己也完全的忽视了自己的情绪和感受，呈现出一种麻木与冷漠。
但他毕竟是个人，终有一日要感受到情绪的，恋爱的刺激足够大了，现在明韶有了感觉。他既自卑又混乱，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控制，不过是凭借直觉和本能而已。
正因如此沈秋相信他是个好孩子，他有太多问题，但从来没有真的伤害过谁——安娜收到口红之后和沈秋说过，一方面是对沈秋报备，一方面是“天啊他居然这么体贴乖巧我没有料到我好开心”。沈秋也为此很开心。
明韶正在逐渐变好，因此沈秋认为自己的磨损并不是一无所获。或许他愿意接受心理疏导，可以相信医生到继续吃药的程度会更快，更平和，但现在这样他也不觉得失望。过日子都是这样的，一步一步慢慢来，不在于一朝一夕，而在于一餐一饭。
而明韶就很害怕。他一无所有，也习惯了一无所有，或者失去一切，因此过的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一旦有了什么，恨不得吃掉藏在肚子里，只有这样才觉得安全。
可沈秋不是食物，不是吃的，不能完完全全属于他，他害怕太正常了。
沈秋站起身张开双臂，把他搂进怀里，按摩他坚硬的肩颈肌肉：“好了，绷这么紧干什么，放松放松，乖。”
明韶被他哄惯了，慢慢松弛下来，也抱住他，小声的，心虚的和他说话：“秋秋，我不想放手了，我好自私。”
这话其实挺让沈秋意外。他以为明韶又会说我配不上你，我一点也不好，没想到这次倒是新鲜，明韶居然改换了思路，也换了个说法。他倒不觉得这算什么自私，靠在明韶肩上温柔又散漫的哄他：“爱不是自私，我知道你爱我，不会伤害我，也不会离开我，你想和我在一起就不算自私。”
明韶显然不好骗，还是闷闷的自说自话：“可是我想占着你，不管你是不是过别的生活更幸福，不管你想不想要小孩，要不要结婚，将来去哪里，我都不想你去了，我想要你留下。”
“我想要你留下，和我在一起，不管我去哪里，我想什么，我要做什么，秋秋……生死无悔。”
明韶什么都好，只是太容易轻言生死。这是个后遗症，他见过生死了，也距离死太近，一个人如果开始自残，那距离思考该怎么自杀也不会远了。何况如果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太轻，死也就没有那么沉重了，甚至有时会显得冰冷而甜美。
沈秋早习惯了他一张嘴死呀死的，就当没听到，把这段话做情话处理，拍了拍他的后背，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我已经留下来了，别担心。”
“今天食堂有小排骨，我们应该去吃饭了。”接着话题就毫无障碍的到了下午吃什么，沈秋从明韶的怀抱里出来，三两下收拾了桌面，正准备去拉这一米八小朋友的手，小朋友却忽然把他抓得紧紧的，开始要保证了：“那你不听他们的话吗？”
“他们？”沈秋想过一圈生啊死啊看不看医生啊，都想到小排骨了，哪里还记得话题开头在哪里，脱口而出：“哪个他们？”
说完了想起来明韶在意的应该是自己的父母，组织语言的功夫明韶就挑明了：“你的爸爸妈妈，他们不喜欢我，也不想你和我在一起，你不会听他们的话，也不会回去，对不对？”
沈秋愣了一会，想的是这还是明韶第一次直白的对他要求保证一些事。从前的明韶只会暗地里发狠，或者撂狠话，我会缠你一辈子，如果你离开我我就死给你看，他的进步真的很大。
所以沈秋给出答案也异常爽快：“对。”
明韶还没完，继续问：“那你也不会对我慢慢没有感觉，喜欢上别人，还想和女人结婚生孩子，对不对？”
他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是一副天真无邪的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让我的希望落空的模样，沈秋张了张嘴，又放弃了多说什么，干脆的回答：“对。”
他猜得到这些话到底是谁灌输到明韶脑子里去的，内心又恼火起来，恨不得对父母大叫“这个人是我选的，我不是小孩了，你们能不能不要干预我的选择，我自己能负责”。但明韶只听他说了一个字，眼睛就亮起来了，沈秋的火气没发出来就消散无踪，想了想只是拉住了明韶的手。
感情之事被没完没了的干涉和指挥确实烦人，但沈秋知道他们无法动摇自己，只要明韶高高兴兴，他也就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干扰并没有成功，明韶不会听他们的，他只相信自己。
明韶其实并不贫瘠，他的爱与信任只是太宝贵而已，能令人信心陡增，生出在暗夜之中看到光明的欣喜。他对明韶从来不说假话，“你以为我爱你只是爱你年轻的容颜吗？我一眼看到了你仓惶的灵魂”，这也绝不只是彩虹屁。
爱到底因何而生，又因为什么壮大成浩浩荡荡的河流？
这个问题沈秋自认为无法回答。他只是个普通人，正如明韶所说，把小妖怪变成人的也只是一个凡人而已，凡人无法回答太宏大的问题，也不能洞明人生的艰难险阻有什么意义。凡人只有人间烟火和一盏亮着的灯，正是这些牵绊了小妖怪的脚步。
人间到底有什么好，小妖怪就是这样尝到的。他说自己的心里全都是冰雪，只是没有被融化而已。
其实他是这么这么可爱的一只小猫咪，又好骗，又畏怯，一点都没有变过，永远是亮晶晶的。
沈秋一点都不怕他。
  第五十一章，甜点
 
明韶答应过翟女士一次，绝对不再参与进自己父亲这一摊烂事里面去，不过这种答应对他而言基本没有效力，随时可以反悔。之后他又答应过一次沈秋，这才算是彻底限制了他。
沈秋心里一直想要带着明韶回老家见父母，虽然明韶和他的父母见面的过程不怎么愉快，不过明韶也知道沈秋还没有放弃。他现在有点像是在缓刑期，安静如鸡不敢被沈秋发现丝毫异动，既害怕对方发动见家长制裁，又害怕对方干脆对自己失望。
相比内心的忐忑，他的工作反倒还顺利些。明韶并非没有专业技能，不过和他大学所学关联不深，又不算领袖型人才，沈秋自从决定压榨他，就把他弄去专管技术。
收效其实不错，而且明韶还能在和消息灵通且对自己产生某种情谊的安娜擦肩而过的时候看到对方欣慰的温柔表情——女人，呵，不知所云。
明韶心里全都是沈秋，才不会因此而觉得安娜可亲可爱，最多只是觉得她多么天真，只言片语就改换了对一个人的印象，然而这种工作和成就感毕竟十分规律的改变了他。
至少他对安娜的眼神有所反应，还十分傲娇，相对来说十分正面。至于其他肯定，明韶好几次在沈秋身边毫无必要的转来转去，对话题各种打岔，甚至不大想放他去工作，试图交流自己的新鲜体验。
一次两次沈秋不大容易发现，好几次之后就反应过来他是有事要和自己说，只是不大会措辞而已。沈秋以一个忍耐力max的单身母亲的素质耐心的问出了明韶想说什么，然后为他的开心大大奖励了他一番。
人类永远是不孤独的，只要不脱离社会，对肯定的渴求就会向外辐射，只有沈秋一人肯定明韶显然不够，只是长久以来明韶并没有在这件事上真正获得满足。他没有任何与外人交流的能力，甚至也很少交流。敌意和猥亵相对而言是他擅长应对的领域，可一个人的人生显然不该仅止于此。
依靠自身能力获得工作关系的肯定对明韶而言很重要，是伟大的一步，对沈秋来说也是如此。
他做了个漂亮而且复杂的蛋糕庆祝，提前买好香槟，又做了西餐，告诉明韶自己要为他举办一个成人世界的庆祝会，仅限两人参加。
明韶显然对这个庆祝会浮想联翩，而且毫无经验。想起上一次办公室附带休息室那张床上发生的事，沈秋不得不说，自己也有点意动。驱策明韶很容易让人上瘾，因为任何时刻在内心最深处他总是渴望自己，信任自己，哪怕看到的是一团烈火，也照样投身，且热情诚恳。沈秋教会他太多了，于是难免想要和日渐娴熟的明韶针锋相对。
时值周末，明韶正好要加班，沈秋就在家做蛋糕和餐点，还有其他一系列准备工作。蛋糕是放了樱桃果干的轻奶酪蛋糕作为基本原料，从中切分，藏好整整一层厚厚的樱桃果酱，另一层是新鲜大颗樱桃，顶上用奶油花装饰，花蕊之间盛放着完整樱桃和薄荷叶作为点缀，还淋着巧克力作为装饰。
以一般家庭操作而言，这种蛋糕已经算是相当复杂，沈秋一个人住的时候不可能吃完，还很容易觉得腻，他又不是美食博主，因此没有做过几次，幸而没有失败。
其他部分就太简单，他煎了龙利鱼肉，又做了牛排，炸了点鸡翅，为防明韶不爱喝香槟还准备了可乐，堪称万无一失。做完这些，沈秋扭头到卧室洗了个战斗澡，换上正装出来，正好听到明韶进门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