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魔花开时(兽人)(98)
他愕然回头,发现通往幽邃的地下水道的大门被推开了,四五个虎背熊腰、浑身刺满了符咒花纹的男人,抬着一捆破旧的苇席走了进来。
苇席被丢在了地上,从里面摔出了一个反剪着双手的纤弱女子。
明若星下意识地别开了眼睛——因为女人身上竟然未着寸缕。
与此同时,他听见领头的男人冲着另外两个人吩咐道:“好好看着她,这可是花了大价钱才换回来的宝贝,哥们儿几个以后飞黄腾达就靠着这娘们儿了。”
那两个男人应得干脆,却不曾料到地上的女人突然挣扎起来,朝着水潭的方向奋力爬行。
可是这又怎么逃得出这地狱一般的魔窟。
只见其中一个男人箭步上前,拽住了地上的什么东西。只听一阵铿锵怪响,女人发出刺耳尖叫,大半个身体竟然悬空而起。
明若星这才发现,女人的双脚脚踝竟被一根铁链贯穿,而铁链的另一端,正攥在男人的手里!
这是何等的痛苦?!
痛苦与羞愤令女人几乎昏死过去,然而这换来的却是男人们狰狞下流的一阵大笑。
依旧是领头的那个男人,从腰间取出一串钥匙,打开了岸上的一间牢笼。
“公主,请吧!”
不由分说地,牵着铁链的男人已经拽着女人朝牢笼拖去,不顾女人的挣扎,一把将她丢进去锁了起来。
牢笼地面上铺着一层干草,女人一落地就用干草将自己包裹了起来,只余下一双眼睛,充满仇恨地瞪视着笼外的男人。
男人将铁链的末端固定在了笼外的铁钩上面,转身去问领头人:“大哥,这么极品的货色,为什么不立刻送去接客,关在这里不是浪费了?”
“你懂个屁。”领头人啐道:“这娘们儿买回来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有了崽儿,等她生下来,要是个女娃,岂不是赚了双倍!”
几个男人顿时一阵应和,又嘻嘻哈哈地说了好一通荤话,这才慢慢离开了地下水牢。偌大的空间顿时安静下来,只余下女人低低的啜泣声。
明若星在一旁看得愤怒不已,却又不得不自我提醒眼前的一切都是既成事实。
这时那伽也回到了他的身旁。两个人彼此对视,表情同样凝重。
“他们……管她叫公主。”明若星说出了自己刚才听见的,“好像是出身高贵的亚人。”
那伽点了点头。
“她是前朝遗孤。南逃之后,嫡系正宗们将随身的钱财都陆续挥霍得干净,接着又开始打着复国的幌子结交地下势力。强龙尚且压不住地头蛇,更何况是那些落魄无能的家伙。于是便将旁系无关紧要的女人冠上公主的名号,奉献出来抵债,真是连最后的脸面和尊严都顾不得了。”
明若星愕然:“你怎么会知道?”
“我原本也不知道。可就在刚才,这些故事突然就从脑海里跳了出来。就好像一直都藏在某个角落里似的。”
那伽正说到这里,只见周遭的光线一暗复又一明,就像是舞台上换场。眼前还是地下水牢,可四周围的陈设却有些不一样了。
那个被囚禁的女人依旧被关在地面的牢笼里,腹部已经明显地隆起。眼下已是临盆的时刻,她痛苦地大声呻~吟着,美丽的五官狰狞扭曲,苍白的脸上布满了汗水。
有几个鲛人女子在她的身旁忙碌着,做着生产前的最后准备。
隔着一层临时撑起的布帘,在更远一些的门口,几个男人正面朝着门外、不情不愿地把守着,嘴里嘀嘀咕咕地喊着“血光之灾”、“秽气”、“看人生孩子不吉利”。
在经历过漫长的痛苦折磨之后,只听微弱的哭声响起。女鲛人小心翼翼地捧起了刚刚诞生的小生命。
不是一个,而是一双。
她们的脸上丝毫没有喜悦之情,沉默但是动作熟练地剪断脐带,拭去两个孩子身上的血污。正准备将它们包裹起来的时候,几乎昏死在干草垫上的女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求求你!”
她无声地以做出这样的口型,眼神近乎于绝望。
女鲛人犹豫了片刻,手上却依旧动作不停。
“……求求你们!”
女人愈发地急切了,努力地抬起颤抖的手。
女鲛人抱着孩子的手终于停了下来,似乎是想要将孩子抱给母亲。
然而就在这时,守在门口的男人突然高声喝问道:“到底生了没有!!”
“……生了!”
女鲛人几乎是本能地缩着脖子应答,声音里充满了畏惧。
男人又问:“生了几个?公的母的!!”
女人一把按住了女鲛人的手,近乎于疯狂地向着她摇头。
女鲛人怔忡了片刻,颤声回答道:“一个,是……是个女……女娃!”
说完这句话,另一名鲛人忽然一把抱起双胞胎中的男婴,迅速放进一旁的水潭,将婴儿递给了关在笼子里的另外一名容颜憔悴的女鲛人。
接到婴孩的鲛人并无半点犹豫,立刻解开衣襟为婴孩哺乳。
说来倒也奇怪,含住乳~头的婴孩竟不哭也不闹,异常地安静乖巧。
藏匿起了其中一个婴孩之后,女鲛人们继续匆忙着收拾着产褥,并抱着剩下的女婴匆匆离去。
精疲力竭的女人眼睁睁地看着被带走的女婴,欲哭无泪。
“……为什么带走的是女婴?”明若星轻声问。
“因为只有女孩才有可能生存下去。”
那伽回答:“这个时期还没有饲育男性亚人进行配种的做法。男婴只要一出生就会被煮食吃掉,根本没有机会长大成人。”
在他们对话的同时,时空似乎开始了匆匆的流逝。在这阴暗不见天日的地牢里,被偷偷藏匿起来的男孩开始了他近乎于不可思议的人生。
仿佛本能地意识到唯有沉默才能保命,他成为了整座“村庄”、又或许是这世上最沉默的小孩。
绝大部分的时间里,他是一声不吭的。但即便是偶尔哭闹,他的抚养者们也会将他迅速地浸入水中。让冰冷的潭水吞没他的眼泪和呼喊。
提到他的抚养者们——那是一个并不完全固定的群体。
她们是被关在这座地下水牢里的老弱病残,弱小而低等的亚人们。但是她们对于他的庇护,却是那些高贵种族恐怕都无法给予的。
而对他最好的,则是那些刚刚生产完毕,因为生理和情绪等原因暂时还没有办法“接客”的年轻鲛人。
她们总是有充足的乳汁和母爱,去无微不至地照顾这个隐秘地牢里唯一的、最重要的秘密。
当男孩长大一点的时候,鲛人们开始教他说话、教他歌唱、教他水牢里每一件物体的名称。而那些曾经拥有过自由之身的女人们,则负责告诉他外面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歌词里提到的太阳是什么,大海有多么辽阔,偶尔随着流水飘进来的树叶并不是孤单的,它们曾经生长在多么巨大的树木之上……对于男孩而言,这一切都只是故事和童话,是他理所当然无法到达的另外一个世界。
直到七岁那一年,男孩被发现了。
那一天的到来毫无任何的预兆,却又仿佛是命中注定。毁灭的开始,是水牢的大门再度开启,看守们拖来了一个浑身是血的白发女人。
男孩躲在水潭的暗处偷偷观察,过了好一阵子才发现那竟然是自己的母亲。
在过去的七年时间里,男孩每年几乎只有一次机会能够见到亲生母亲——当那可怜的女人被迫产下又一胎之后,就会像其他的鲛人那样,被临时送回到水牢里来“休养”。
最初的几年,她的神志还算清醒,会慈爱地将男孩抱在怀里,在他耳边轻声讲述着家族往昔的历史与荣光。也会教给他一些别的鲛人不会的诗歌与经典。
与此同时,男孩也知道了自己还有一位双胞胎的姐姐,如今和其他女孩子一起生活在水牢外的一座院子里。
但这样的生活,并不是永远。
“天泽。”
这是母亲为他起的名字,“你的姐姐,你一定要救她出来。你们一定要逃,离开这个地方,母亲会带你们逃出去……”
在每年屈指可数的那些团聚的日子里,这是母亲挂在嘴边上的话。
从并不明白到一知半解,天泽秘密地成长着,而母亲却开始迅速地衰老。
头发的花白仅仅只是一个外在的表象,真正可怕的是她的心智也开始模糊。
尽管或许她并不愿意,但是身体似乎替她做出了逃避,将最深刻绝望的痛苦隐藏在了疯癫之中。
这一次,她被拖回到水牢里来的原因,不是因为一年一次的生产。
而是因为,她亲手掐死了自己生下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揭开金鱼村真正的过去。
一边写一边生气的一章。
人们经常觉得小说的剧情不可思议,但事实上搞了这么多年的新闻,在我看来有些现实比故事更加邪恶和离奇
第160章 承天之泽
一个癫狂的女人, 一个绝望的母亲。
对于金鱼村的控制者而言, 这就是一件丧失了利用价值的商品。
针对这样的女人, 接下去的方案有两个。其一是拔去她的牙齿, 砍掉她的手脚,将她装进陶罐里, 卖给那些具有变态嗜好的富商, 作为一次性的施虐用具。
其二, 则是现在就将她杀死,然后当做其他鲛人的食粮。
躲在水里的天泽, 偷听到了岸上男人们的谈话。他知道,有些事情已经不能再等。
这天夜里,他偷偷地取出了藏在水底的一根木桩。这些日子来,他根据从鲛人们那里听来的描述,偷偷地将它削成了一端尖细的形状。
他要用这柄武器去杀死门口的看守。打开牢笼将母亲救出来。然后再带着水牢里的鲛人们,杀出一条血路。
但是毫无疑问地, 他失败了。
守卫们发现了这个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偷偷生存了七年之久的“老鼠”,并轻而易举地将他制伏。
最后,唯一一个死在那根木桩上的人, 是天泽的母亲。
她用这支不算是武器的武器, 捅穿了自己的心脏。
天泽从她口中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这三个字, 以及致死都没有能够解开的执念。
“救……救你的姐姐。”
可是除了哭喊之外,七岁的天泽又能够做些什么?
——
母亲的尸体被抬走了,有关于她的归宿已经注定——成为鲛人们的食物。
而天泽则被关进了当初囚禁过他母亲的牢笼。按照以往的规矩, 村里是不留男孩的,尤其是血统高贵的男孩,长大之后可能就会是个大~麻烦。
可又或许是命不该绝,端详着天泽那张因为年幼而雌雄莫辩的稚嫩脸庞,一个邪恶的想法在那群恶魔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如今他们已经损失了一大一小两个重要货品,这个男孩是杀了也白杀。正巧最近听说北边的富商崇尚南风,倒不如留下这个小孩,等到再有客人上门,或许还能赚上一笔。
再退一万步来说,等这孩子再长大一点,再看看具体品种如何。若是瞧不上眼,就直接处理掉;若瞧得上眼,再弄个半死不活的,留下来做种。
如此权衡下来,天泽的一条性命勉强算是保全了。
那些人原本也想打折他的一条腿或者砍掉几根手指作为标记,但是考虑到年幼的孩童尚且不足以构成威胁,还可以作为苦力干活,因此只在他的身上烙下了几块印记。
从这天开始,天泽不再躲藏在阴暗潮湿的地下水牢里。他被带到了地面上,成为了大院里的一名小杂役。
天空、太阳、树、鸟以及其他一切东西,都从他听过的故事里走了出来变为现实。可他却并不感觉惊喜。
再没有人教他识字,为他唱歌讲故事。有的只是繁重的劳作、言语的辱骂和各式各样的体罚。
从七岁到十一岁,是天泽生命当中最为黑暗的五年。而黑暗之中唯一的亮光,来自于那张与他颇为相似的脸庞。
凭着这张脸庞,天泽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姐姐。她与所有年幼的女性鲛童一起,被蓄养在一处戒备森严的大宅院里。那些贩卖者找人传授她们各种取悦于人的技巧和花招,并且在暗中观察,随时淘汰掉那些所谓的“劣等”品种。
至于剩下来的那些鲛童们,等到她们长到十二岁,人生的地狱就将无情地开启。她们将会被贩卖、被侵犯。一部分远赴他乡、不知所踪;另一部分则沦为产床上的奴隶,年复一年,直至油尽灯枯。
天泽从不去想自己的姐姐究竟会被推向那一条道路。因为他坚信、并已经开始谋划,一定要在十二岁之前带着她一起逃离这个人间的地狱。
可是命运像是偷听到了他的祈祷,再一次和他开起了恶劣的玩笑。
第十一年的岁末,较前些年要稍稍暖和一些。赶在大雪彻底封山之前,打北边结伴来了几位威武雄壮的武官大爷。
这一年刚满十二岁的鲛人们已经在初夏时节被瓜分完毕。余下的被官爷们挑来捡去,总嫌不太满意。贩卖者“灵机一动”,将一群止有十一岁的鲛童们拉到了官爷的面前。
在屋外打扫的天泽,亲眼看见自己的姐姐被从哭哭啼啼的队伍里拉了出来,落入一堆狞笑着的、油腻肮脏的中年男子当中。他不顾一切地丢下笤帚,冲回自己蜗居的陋室,取出一柄偷偷藏匿起来的柴刀。
而当他揣着柴刀再度奔向那间屋子的时候,隔着老远就听见了鲛童们的惊叫声。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姐姐也藏匿着一根磨尖了的发簪。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信物,原本应当在她的及笄之年,出现在发髻之上。
可她已经等不到那个时候。
被发簪刺中的武官仅仅只是受了一点皮肉伤,但盛怒之中,他却一拳击碎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十一岁少女的颧骨。少女轻飘飘地飞了出去,后脑撞击在粗大的木柱上,咚地沉重一声,从此再无声无息。
天泽撞门而入时,看见的就是一条殷红色的血线,一路蜿蜒着朝他这边流淌过来。
他仿佛又听见了四年之前,母亲在他耳边最后的那一句叮嘱。
——
隆冬的金鱼村里,突然响起了沉闷的冬雷。
原本晴朗的雪夜,飘来了大片大片的浓云。北风一阵紧过一阵,冷得刺骨。地面上的积雪被重新刮向天空,可再落下来的时候,却变成了雨。
滂沱的大雨,愤怒地从高空中砸落下来,在雪地里砸出一个个的坑洞。却浇灭不了从那间血色房屋里冒出来的、金红色的火光。
那几个高大魁梧的武将已经被火焰吞噬了。他们化作一个个人形的火把,在肢体烧焦的剧痛中惨叫,眼睁睁地看着体表的皮肤被烧出一个个的窟窿,身体里的油脂沸腾燃烧,发出与他们灵魂同样的恶臭。
但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救火的人很快也赶来了,可他们的到来除了送死并没有别的意义。
火焰以他们的身体作为跳板,跃出房屋,在庭院里四散奔逃着,所经之处,全都飞快地明亮起来了。
在火焰的最深处,天泽目送着幸存的那些鲛童一个个跃入井中,游向他们此生从未见过的大海。而后,他独自转身,前往那个最初的地狱。
或许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曲折幽暗的地下隧道被彻底地照亮了。也唯有这一次,雨水与火焰不仅并存,更交相辉映着,朝地底的黑暗发出了挑战。
曾经冰冷腥臭的水牢终于有了热度。腐朽的牢笼被一间一间地打破了。那些漂浮着、蜷缩着的苍白色幽魂,全都获得了自由。
接下去的一幕幕,就像是去年除夕那一夜,明若星与何天巳在水牢废墟的壶天里所看见的那样。
鲛人们与奴役他们的那些“统治者”展开了殊死的搏斗。最后金红色的火焰随着水流从地下满溢而出,将整座金鱼村完全地吞噬了。
“……”
此情此景,虽然明知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妄,可明若星依旧忍不住要从心底里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
那种仿佛无边无际的愤怒与悲伤,从那个名为天泽的少年瘦小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满溢出来,化作了支撑他的动力。
明若星的手偷偷地摇晃几下,握住了那伽的手。他知道那伽此时的心情,必定比自己的更加复杂。
尽管年龄相差悬殊,但是明若星觉得自己完全有资格肯定,至少少年时期的那伽与天泽有着七成的相似。而这几乎不应该是偶然。
天泽是前朝遗孤,那也就意味着那伽的身上的确流淌着皇室血脉,不过四五百年下来,应该也变得非常稀薄了才是。
他正想到这里,忽然感觉到那伽也握了握他的手,紧接着搂住他的肩膀。
他感觉到那伽略显疲惫地依靠了过来,然后抛出了一句话。
“天泽……好像是我的父亲。”
怎么可能?!
明若星下意识地就要反驳,偏偏在这个时候,眼面前的火光逐渐消失了。他发现面前又变幻成为了一个新的场景。
大雨下了三天三夜。金鱼村成为了一堆焦黑的废墟,放眼望去,唯一的活物便是天泽。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废墟上躺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要躺到什么时候。
天地之大,却再没有半个他认识、或是识得他的人。他虽然获得了自由,可活着与死亡之间的界限也消失了,他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直到雨停的第二天,一位恰巧在这附近云游的仙官通过观察云气找了过来。一袭白衣在污浊的灰烬之中显得格外圣洁。
“孩子。”仙官找到了天泽,向他伸出手来,“你不能继续留在这里,随我去殷山吧。”
天泽并没有告诉仙官,是自己亲手将金鱼村变成了眼前这般模样,而仙官也从没有开口过问。他们立刻启程回到了殷山。在那里,仙官正式收天泽为徒,让他安心留在山上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