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棋士(50)
“啊?你不是出了名的傻大胆,什么玩意儿都下得出来。”
“谁是傻大胆?”程延清从茶座底下踹了他一脚,随即叹了口气,“那是从前。”
他曾经的确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喜欢下偏着、怪着,反正越和大家不一样,他越喜欢。他性格高傲,享受“独树一帜”、“怪才”、“灵感流”这样的称赞,以此证明自己艳冠群芳。
但是很快,棋风稳重的魏柯就教他做人。
从此,他这只程老虎,被人发现了是只纸老虎。他的天赋灵感往往缺乏实战经验,是俗手可以制衡的,他的传说变成了昙花一现,胜率大大降低。
后来他学乖了。
再好的天赋也经不起现实来操。
“吴老说的轻巧,可你说,不能赢的棋,下着有什么意义?”程延清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
“但你好像最近也……”谢榆忍不住皮这一下。
程延清作势要起身打他。
其实程延清的问题,他自己也知道,他即使沉淀下来,踏实稳重,他好像还是成不了魏柯。他没有办法达到魏柯的那个胜率,他与罗爽、王旭对局的结果,大概也就在五五开吧。这跟他从前的定位相差甚远。程延清,曾经可是被认为要制霸棋坛的人呐。现在呢,即使取得了世界排名第一,大概再过几天又要滚下来。
“我觉得我可能不适合下棋。”微醺的程延清突然道。
“喂喂喂,要不要这么丧?”
“实话告诉你吧,我没有办法找到从前的那种感觉了。”程延清的神情中多了一丝怅惘,“我现在不光输棋了,心情不好;我赢了棋,心情也不好。”
谢榆这就奇怪了:“你要不要这么装逼?”
“是真的。”程延清又给自己满上一杯。
他年轻的时候,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他的每一步落子,满满的都是雄心壮志,要开天辟地。但现在他已经没有这种勇气了。像在中日韩三国擂台赛上的那一场,他对阵年轻的工藤修,对方那样咄咄逼人,他却畏首畏尾、以守代攻。要是从前的程老虎,想都不用想直接跟你拼了,你个小兔崽子狂什么狂,我他妈比你更狂!
“吴老说的没错,我太怕输了。我为什么计较胜率?因为大家都说,程延清你是个天才,你下的每一局棋,都很精彩——可我赢不了怎么办?我是天才,我也得出成绩是吧,不然我的天才有什么用?”程延清激动地挥舞着双手,委屈得眼圈都红了。
“你赢得不少了吧。”谢榆体贴道。
程延清把眉头一蹙:“我现在赢的棋,我全都不喜欢……”
谢榆看他又发小孩子脾气,不由得闷笑:“为什么?”
程延清摇摇头道:“总觉得那不是我该下的棋。我程延清,不该下那种没骨气的棋!”
谢榆一愣。
随后他把玩着自己的白瓷酒杯,坐到程延清身边。院子里有一尺见方的小池塘,水光月光投映在他们头顶的天花板上。
“今天吴老跟我说,比输赢更要紧的,是找到自己的棋。”
程延清意外地扭头看谢榆,月色下的谢榆神情婉转却又坚定。
他不禁问:“难道你也……”
“是啊,吴老最后也没挑中我,只是祝我找到自己的棋路。”
“你还用找吗?”在程延清心里,魏柯是真正的天人合一。他的棋风与他的性格磨合得如此相配,他的人和他的棋如此相得益彰,他不敢相信魏柯也有这种烦恼。
“找啊,怎么不找。”谢榆笑得有丝嘲讽。“吴老说了,棋不会辜负人,你把它下出来,它就会回报你。”
程延清没有体察到谢榆一瞬间的失落,听了后半句话,差点没爆炸:“胡说!我下出了多少妙手,最后都输了全局。”
“那可能说明还不够妙嘛。”谢榆看他又要发飙,赶紧给他敬酒,“从前还有个人跟我说:竭尽全力,没有获胜,那就是实力还不够,除了继续努力,别无他法——来,碰杯!”
程延清莫名奇妙被灌了一杯,咀嚼着谢榆的话,若有所悟。
诚然,他在临场发挥上,曾经下出过很多惊世骇俗、不同凡响的妙手,最后很多都不幸败北。但那真的是因为棋风的缘故,还是说……他还没有把他的棋风发挥到极致?
自己心比天高,不愿意走俗手定式,希望能像吴老一样,开一代先河。可是要在这么多人曾经走过的棋道上,走出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岂是易事?试问他下台之后,有没有竭尽所能,去把那些一时的灵感研究透彻?他又花了多少时间,研究那些其他人不愿意深入的生僻走法?
程延清突然不那么委屈了。
他其实没有经历那些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艰辛。他知道这条路不好走,然后非常理智地掉头,放弃了自己那些曾经划亮长空的奇思妙想。他放弃它们,得到胜利;想念它们,又无动于衷。现在他的所有痛苦,都来自于胜负面前的懦弱。他怎么不是常人呢?他明明比谁都表现得平庸且市侩啊……
“现在睡觉还太早了,要不来一局吧,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谢榆将棋墩挪到两人中间,复盘了三年前的一局棋。
程延清原本没什么兴致,但是当谢榆摆出棋形,他蓦然呼吸一滞——这是三年前全国运动会上,他和魏柯的决赛对决!
魏柯就是通过那场胜利,一跃成为当年的黑马,然后成为今天的棋圣。
程延清再次看到这局棋,自然心里不舒服,更遑论老话重提的就是“魏柯”本人。虽然他现在与“魏柯”已经化敌为友,可这种揭伤疤的行为,还是让他动了绝交的念头。
只是,这些复杂的心情,在谢榆复盘到142手后,尽数烟消云散了。
程延清坐在那里,看着棋,泪流满面。
他曾经下出过这样的好棋。
他曾经下出过这样的好棋!
“你为什么下到这里挤了一手……诶?你怎么又哭了?”
“没事,你继续说。”程延清收拾了自我感动,想听听谢榆有什么高见。
“我说完了。”谢榆傻乎乎地看着他,“我就是很想问你的思路。因为后来你就被魏……我杀大龙了,我很想知道如果没有打断,你怎么继续?”
程延清几乎没花什么时间就回忆起了这一连串的应对,运指如飞,假装要断开魏柯棋型的阵势,实际上自己的大龙却在长气,逃出生天时魏柯的棋型却已乱七八糟。
“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谢榆看着当年程延清没来得及下出的棋,半晌才啧啧称奇:“……很厉害。”
程延清原本以为他在嘲讽,后来看他没有半分骄矜之色,才叹惋道,“再厉害也没有用,都已经过去了。”他没有想到,作为胜利者的魏柯竟然记得他在场上那几步小动作,记得了那么多年。想想却是忍不住笑了。
“那不一定,改良一下,说不准下回可以派上用场。比如白1走这里,就可以避免后来被杀大龙……”谢榆全神贯注地剖析着棋局,程延清为他所感染,微醺地托着腮,在棋位上一一指点,“小飞,挡,这里打吃……”
谢榆很快意识到程延清根本就有备而来:“你挺清楚的嘛。”
“这一系列落子,是我赛前就冥思苦想过的。”程延清望着庭院里的落雪。
“赛前?”
“嗯,当时是希望把它完善,变成一个新的招法。”
谢榆猛地睁大了眼睛:“新的招法?”
“后来出师未捷身先死,就放下了。”程延清瞥了他一眼,“这都怪你。”
“好吧好吧,都怪我,那这次我来帮你啊!”
“什么?”
“你的新招法。”谢榆把棋篓塞进他手里,“我也很有兴趣,我要入伙!到时候以我的名字命名!”
“滚。”
话虽那么说着,和式庭院里,石灯笼却亮了一宿,直到被雪淹没。
第二天,谢榆刷地拉开纸门,呼吸着雪后新鲜的空气。虽然几乎一整夜没睡觉,他的精神却处于高度亢奋的状态。
他最喜欢的棋手是程延清,他研究过程延清的许多棋谱。
然后有一天,他站到了程延清的面前,跟他一起开发了新的招法。
要不是这个清晨寒冷得不容半点睡意,他几乎都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了。
程延清被清亮的雪光照得眯起了眼睛,眼看谢榆冲进了雪堆里:“大清早的……”
“说好了的,我来命名!”谢榆跳过来面对着他。
程延清大方道:“行吧,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就叫……‘扳老虎’!”
程延清一愣:“我外号叫老虎……”
谢榆理直气壮道:“我跟你有仇嘛。”
程延清:“……”
谢榆回国后,两兄弟只字不提日本之行。这次没有谢榆弥封两人之间的隔阂,倒是越发疏远了。
不久后,应氏杯半决赛在S市举行。
应氏杯四年一度,由台湾商人应昌期在80年代创办,冠军总奖金高达40万美元。高昂的奖金原本是为了激励中国棋手奋发向上,但是连续四届被韩国棋手霸占,直到新千年,中国棋手才第一次奖杯底下刻上自己的名字,而当时应老先生已经故去了。似乎是国手对于应老先生遗憾离世的补偿,从此以后,应氏杯冠军再没有落入他人之手。
今年的应氏杯,更三星杯情势差不多,四强中除了韩国选手李在中,其他全是华人,魏柯将在半决赛对阵罗爽。
谢榆对罗爽始终亲近不起来。程延清也说过这个人心机很重,“不是一路人”。谢榆和魏柯同时出现的围甲决赛,罗爽是除了李法天外唯一撞见过他们俩的人;后来又在吴老的庭院里捡到了他的微型摄像头,谢榆对他还是非常忌惮的。平时没事不跟他来往,以免被他看出端倪。
应氏杯半决赛需要下三番棋。第一天,魏柯以半目险胜;第二天,魏柯在大优势局下定型太急,给了罗爽做活的机会,罗爽逆风翻盘。于是两人的比分成了1:1,第三天成了能否晋级的天王山之战。程延清已经2:0淘汰李在中,魏柯和罗爽谁拿下最后一局,就能与程延清争夺冠亚军。
谢榆给远在B市的魏柯打了个电话。魏柯没有表现出任何焦虑不安,但是谢榆认为魏柯是不太对劲的。他天天坐在棋盘前看魏柯下棋,魏柯有没有状态下滑,他最清楚不过。谢榆最终还是决定跟他谈一谈:“吴老的事你也不用太遗憾。等打完应氏杯,我们私下里再去找他一回,说不定他等的就是你。其实你没有他的指点,不也一路走过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