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棋士(7)
谢榆甩开记者以后,找了个离赛场比较远的卫生间躲了进去。他把微型耳机摘下来冲进了厕所里,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今天的比赛,曾是他的梦想。参加国际赛事,和程延清对局,龙真坐在观众席里等待他凯旋归来……一切的一切都那么完美。只是没有想到,他扮演的不是英雄,而是丑角。
他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的年轻人,他那么像魏柯,可终究不是魏柯。他闯进棋界,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给魏柯留下了个不大不小的烂摊子,接下去的事就让他自己去操心吧。他也该正视他的身体状况,直面这个难关了,而不是想什么替身之类的馊主意。至于谢榆,他的表演已经结束了。他收回了魏柯欠他的债,从此以后,一别两宽。
正当他心中再次浮起那种空虚的真实之时,镜子里突然出现了程延清的脸。谢榆纳闷地回头,程延清一拳打在他脸上:“你他妈下得什么烂棋!”
谢榆朝后仰倒,后脑勺重重撞到了镜子。程延清还嫌不够,揪住他的领带将他按在水槽上,狠狠往他肚子了捅了几拳,谢榆差点没把隔夜饭吐出来。
“让你赢了,你怎么还打人啊?”谢榆吐了口血沫子,头晕眼花。
“我要你让我了吗?!”程延清咆哮道,“我要你让了吗?!”
目眦欲裂。
魏柯是程延清心里的一座大山。
少年时期的程延清被誉为“天才棋士”,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是没有对手的。他的同龄人都还在为定段赛辛苦努力的时候,他已经代表国家和李在中这种世界级棋手纹枰对弈。所有人都对他寄予厚望,相信他能引领一个时代,连他自己都深信不疑。
然而,在他18岁那年,魏柯出现了。魏柯把他打败了。魏柯接二连三地把他打败了。天才棋士变成了魏柯。那个在他被鲜花与掌声环绕之时,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坐冷板凳的魏柯。
程延清一开始根本就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魏柯算个什么东西,能比我还强?程延清不信这个邪。可是魏柯就有本事打得他不得不信。程延清从来没有败得那么惨过,他仿佛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接连被人扇了好几个耳光,还要眼睁睁看着曾经奔着自己而来的鲜花和掌声全都朝着魏柯去了,说他打得好。
程延清的心态完全崩了,有过一段特别低谷的时候,状态差得一塌糊涂。那个时候他成天充满了负能量,他愤恨,他嫉妒,他根本静不下来心来下棋,但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魏柯他就发火,魏柯捧起的每一座奖杯都是在他心上划上一刀。后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魏柯已经逼他到什么地步?他如果不正视魏柯,他就是自绝于棋坛。
程延清用了将近半年时间调整心态,放端正了自己的位置,再次出现在棋坛上时,就像换了个人一样。他从前眼高于顶,傲慢自负,从那以后虽然还是骄傲,但至少学会了虚心,抗压能力也上了一个台阶。别人再拿他和魏柯作比较,他可以当做耳旁风,甚至有些时候还觉得人家说的挺有道理。
所以魏柯不仅仅夺走了程延清的桂冠,还磨平了他的棱角,让他从一个操天日地的青葱少年,蜕变为一个沉稳有度的职业棋手。虽然魏柯说他俩不熟,但在程延清心里,魏柯无疑是他成长过程中非常重要的角色。而且在他成熟以后,魏柯依旧扮演着他职业生涯的最强劲敌。程延清的眼里原本空无一物,纵横捭阖,但现在他心里有了魏柯。他知道他必得翻过这座大山,才能见到棋盘上的天地辽阔。
他为此沉心静气了三年。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程延清发疯一样打谱记定式做死活题,有比赛的时候到处比赛,没比赛的时候找人下棋。魏柯的每一局对决他都研究过,他敢说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魏柯棋风的人就是他程延清。他这么努力就为了追上魏柯,超越魏柯,证明自己不是昙花一现的仲永,然而万里长征走到最后一步,魏柯竟然拂袖离去。
今天的对局,魏柯没有拿出哪怕十分之一的实力。整场棋,整场棋都那么青涩,甚至是无知,有好几次程延清都差点掀桌,问他下的什么鬼东西。魏柯根本就没有认真对待他这个对手,这让程延清觉得受到了羞辱。
至于魏柯为什么这么做,程延清心里有一个可怕的猜想:魏柯近段时间状态不佳,而他步步紧追。魏柯已经预料到这一场棋局会输,就故意下得乱七八糟,好叫人看不出他的真实水准。就因为这个自私的理由,魏柯背叛了棋道,让他卧薪尝胆、来之不易的荣耀蒙羞。
“你凭什么!你凭什么!”程延清揪着他的领子,恨不能把他生吞活剥,“你怕输,就让我赢得不光彩!你无耻不无耻!”
“呵呵哈哈哈哈……”谢榆气笑了。
正当这时,厕所门被拉开了,路人驻步,惊讶地望着打成一团的两位国手:“程老师,魏老师……”
谢榆一把推开错愕的程延清,夺门而出,冲到了天台,颓废地将手肘支撑在栏杆上。
其实他下完棋后整个人都是虚脱的。他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过线下棋赛了,不论是紧张的氛围,还是程延清压倒性的棋力,都让他身心俱疲。他起身的时候甚至连路都走不稳,要不是自我催眠大仇得报,恐怕根本没有力气离场。
他清楚地记得,七年之前,程延清下完指导棋以后,对他说:“还不错。”而七年之后,他已经差劲到程延清要揪着他打为止。
嘴角火辣辣得疼,谢榆伸手去摸,意外地摸到了一手湿。他竟然哭了。
“这有什么好哭的呢,应该开心才对。”谢榆想到现在的魏柯一定暴跳如雷,咧了咧嘴角。可是他骗不了自己的心。他越是想要置身事外,把这当做自己主导的一场闹剧,就越是忍不住悲伤。
魏柯还是魏柯,即使抛开一切光环,他都能与程延清平分秋色。他瞎了都是程延清想要的那个对手。
而他谢榆全力以赴,都只不过换来一句“下得什么烂棋”。
谢榆被狠狠的刺痛了。他不得不承认,不论多少年过去,围棋对他来说依旧不是游戏。他虽然用着魏柯的身份,但他用的是自己的实力,这一败涂地叫他清楚地意识到,他已经被曾经的对手、偶像、兄弟远远甩在了身后。他们的身影,谢榆望尘莫及。哪怕他全力以赴地想要充任程延清的对手,程延清都嫌他脏了棋盘,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痛彻心扉?
这场复仇里没有赢家。
不知从何时起,淋在他发上雨水从一条条奔流不停的小溪,变得淅淅沥沥、断断续续。他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猛地抬起头来,对上了龙真浅若琉璃的眼睛。她撑着一把素色的伞,清淡得仿佛下一秒就会融化在这蒙蒙的雨雾中。谢榆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已经五年了,这让他更加分不清这是梦是醒。
龙真掏出湿纸巾,轻轻擦了擦他嘴角的血迹:“也不怪程延清会发疯。”
谢榆羞愧地低下了头,他也只有在龙真面前才会坦率地承认自己还不够好。
龙真小时候住在他家隔壁。两家父亲都喜欢下棋,他们俩兄弟自然也与龙真玩在一起。这个文静的女孩总有一种敏锐的直觉,不论兄弟俩如何假装,她都能认出谁是谁,这一点即使是他们的父母也无法做到。
谢榆起先觉得她很神奇,之后就为自己感到庆幸。大概是哥哥太优秀的原因,谢榆逐渐心态失衡,变得不够自信。别人眼里只有哥哥,没有他,把他认作兄长的情况越来越多。但是在龙真眼里,他始终是他,不是旁人,这对谢榆是个莫大的安慰。五年前的那场冤屈里,龙真始终站在他这一边,谢榆心里从此没有过别人。
只是,龙真心里,也从来没有过别人。
“我要走了,五点的飞机。”龙真将长发勾到耳后,眺望着雨雾中的城市。“我收到了雪城大学的Offer,去攻读公共关系学,这是我爸爸的想法。”
“那你自己的想法呢?”谢榆知道龙真的父亲在他们14岁的时候调任到B市,现在已经是他们高攀不起的高官了。
“我其实没有那么喜欢下围棋。”龙真淡淡地笑了一下。
谢榆明白她没有说完的那半句话:可我喜欢你,魏柯。
龙真的父亲喜欢下棋,但他不允许自己的女儿走这条路。龙家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手中握有的权势可以让龙真选择任何一种未来,唯独不是做一名女棋手。当棋手已是不易,何况是被忽略的女子围棋呢?龙真没有参加定段赛,她只是看着自己的天赋白白流走,这一点上谢榆和她同病相怜。
后来魏柯北上,孤身一人,是龙真陪他来的。魏柯12岁上京,龙真就借口B市的教育资源更优越,毅然离开了父母、同学,转学到了B市。她原本是龙家的掌上明珠,年纪比魏柯都小上半岁,却每天放学以后乘公交车去魏柯租住的筒子楼里,帮他烧饭、做菜、收拾东西。魏柯回来练棋,她就趴在对面做作业,像一个懂事的小姐姐。谢榆知道了这一切,给她打了个电话,说小真你这样太辛苦,龙真当时说:“我下不了围棋,所以想看魏柯出成绩。”
谢榆望着眼前龙真的侧脸,心想:原来女人确实都是会骗人的。那么小就开始骗人了。
龙真突然迎着他的视线抬起头来:“魏柯,我陪你下棋十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谢榆执拗地抿着嘴不肯问。他心里想的是一件全然不相干的事:现在连龙真都认不出他来了。
龙真见他沉默不语,琉璃色的眼中光芒渐淡:“我一直相信你是璞玉,在你还裹在石头里的时候。你比谁都有天赋,但是大人们都只看着程延清,他们看不到你,我心里比你更难受。我可惜你,想保护你,所以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我想看着你登顶,毕竟我去不了那里。后来,你终于熬到把那些石头都磨光,变成了一块绝世美玉,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世上最强的棋手……”龙真说道这里,脸上的表情还是非常神往,甚至高兴地弯了弯嘴角,“有这么多人像我一样崇拜你,说实话我还有点嫉妒呢。这棋盘两边不止是你和我啦,你被那么多人簇拥着,而我在台下……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我知道你属于棋盘,每个人都应该属于理想,而我们之间正是因此才有的羁绊。我只想一直那么下去,我看着你,你看着棋,那就很好。可是你突然就……”
龙真再一次伸手掠了一下长发,悲伤地垂下了眼睛:“那时候你还小,住在又破又旧的筒子楼里,没有单独的卫生间与厨房。所有的入段选手都被俱乐部签走,只有你无人问津。没有钱,冬天没有暖气,我用零花钱给你买了一副无指手套,谁想到你从棋院里回来的时候,连手套里都是冰渣子。就那么长着满手冻疮地在我对面做死活题,做着做着就睡着了。那么难啊,魏柯,那么难你都过来了,为什么现在一切都在变好,你却不愿意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