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袭者(119)

　　在诸多欢笑中，白简明显听到了有个小孩对自己的父母说：“我以前很喜欢和他玩，但是他爸爸妈妈是写XXX的，妈妈你不是说那是抄袭的小说吗？”
　　大约是牵扯到了自己，所以在那小孩的声音落下之后，他总觉得周围的声音似乎少了很多，一刹那间似乎身上多了很多的目光，他转过头环视着教室，发现那并不是自己的错觉，真的有不少人带着厌恶的神色看着他。
　　刹那间吕明曦不久前说的那句“做过的事情不会因为你们不去提起而被人遗忘”骤然在他脑海中回荡。
　　周臻身边渐渐围了不少人，这些人不是周臻的书迷就是网站的作者，很多人和周臻相谈甚欢，聊起自己创作历程会抱怨构思困难会抱怨读者难伺候，然而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的神色都是甜蜜的，他们的抱怨其实更像是炫耀自己的读者有多么贴心，同是作者，他们能聊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白简没有办法插入他们之中，因为他从未为写小说而烦恼过，他曾经自豪的“信手拈来”的创作速度如今毫无提起的价值。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反问自己十多年来他究竟留下了什么可以回忆、可以和别人谈起的奋斗历程，然而他找不到答案。
　　很多年以后，当白新知进入青/春期，不再将父母视为世界上最为神圣的存在，有一天他闷闷不乐地从学校回来，在饭桌上问道：“为什么同样是作者，别人的父母能坚持原创我的父母却是众所周知的抄袭者呢？”
　　夫妻二人当时就觉得自己似乎被儿子打了一巴掌，双手握着筷子颤抖地看着儿子。
　　“他们说你们开公司的钱是抄袭小说赚来的，我上学的钱也是你们抄袭小说获利来的，我总觉得这些钱我用，就像在喝别人的血一样，很恶心。”十几岁的孩子正是正义感爆棚的时候，这个年纪的孩子最容易被周围的人影响，白新知成长的环境已经不再是大家对抄袭漠视的环境了，很多人从小便被父母培养厌恶抄袭的三观，白新知小时候不是没听别人说过这些，但是小时候觉得父母都是对的，也是长大了之后不再什么都相信父母，才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
　　吴莺莺当时就把碗筷扔向儿子，骂道：“你能耐了啊，这样的话你都敢说。”
　　白新知是第一次质疑父母，被吴莺莺一骂就怂了，闭嘴跑上了楼，当天就回了学校，自那之后他很少回家了。
　　白新知高中那会儿他们学校出了件喜事，高二的周子明以一部小说摘得作协为了响应国家近几年对小说领域的整顿而举办的一个全国性的高中生原创小说大赛的桂冠，百新知拿到了第三名，一个大型比赛第一第三名都在同一个高中这件事在他们这个市很轰动，电视台都来采访了，不仅仅是一二三名，连得到鼓励奖的学生也采访了。
　　全国性的比赛是可以记入学生档案的，当时得奖的很多人的父母都曾在网上写文，从小耳濡目染所以思维比较开拓，加上上学之后又有老师教导，所以获得鼓励奖的学生在接受采访的似乎都会说上一两句感谢父母感谢老师的话，只有白新知以身体不好为由谢绝了采访，大家虽有遗憾，但是第一名就在同校，很快他的风头便被周子明取代，电视台报道的时候基本上没有提起他。
　　吴莺莺周末的是派人去学校接他回家问起这件事，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我们班有一个女生语文一直很好，但是因为她有一个抄袭的妈妈，很多人都怀疑她写的东西是不是抄的，我……不敢提起我的父母。”
　　吴莹莹当时脸色惨白，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是孩子不愿向别人提起自己来得诛心，这相当于孩子在告诉你：你是我的耻辱，我不愿意提起你。
　　那是她第一次对吕明曦说的那句“做过的事情不会因为你们不去提及而被别人遗忘”有着极为深刻的理解。
　　很多年以后，白新知结婚生子，白简等人也年近耳顺了。
　　那时候网络小说真正融进了千家万户，把它当职业的人数不胜数，各大网站整改之后整个小说界呈现了白简那一代人想都不敢想的温馨，白简的公司做得很大，一家人衣食无忧，比整个国家大部分人过得好很多，然而他们终究没能挤进上流社会，因为当年轻一辈成长起来进入社会掌权/工作之后，他们对白简和吴莺莺的印象影响了上一辈和下一辈人，除去只看利益不看人品的，很少有人愿意和他们合作，所以白家也只能说是有钱，仅此而已。
　　有一年白新知夫妇太忙，便拜托白简和吴莺莺去参加儿子的家长会，两人保养得宜看不出老态，在学校里面鲜少有人相信他们和小朋友是爷孙而不是父子，学校里面年轻人正在讨论近期网上发生的抄袭事件，现在不比以往抄袭事件泛滥了，这么多年网上出现的抄袭少之又少，被扒出来的抄袭者基本没有好下场。
　　说着说着他们便说到了从长辈那里听来的抄袭猖獗的年代发生的各种奇葩的事情，就像以前他们那一代人永远不敢奢望抄袭会消失一样，这一代的人也想象不出来当初为什么抄袭能够横行小说圈十多年。
　　说着说着便说起了抄袭的罪魁祸首白简，说起了将反抄袭的火种引燃成燎原大火的约战，说起了就算被别人嘲笑过于计较却依旧揪着白简不放的周臻，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的事情从上一辈传到下一辈，依旧是一件津津乐道的事情。
　　白简看到了同样保养得宜的周臻夫妇，二十多年前那个场景似乎重复上演，很多人围在周臻身边想要和周臻聊天要签名，这么多年了，他依旧是被人崇拜的作者之一。
　　白简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事情。
　　那会儿是他被曝出抄袭之后和周臻打官司打得最僵的时候，他曾经托人去劝周臻，国家法律在知识产权这方面实在是太空缺了，周臻这样不死不休的态度对他和对白简都不好，不如就这么算了吧。
　　周臻的回答他记了很多年，却直到现在才明白那段话的含义。
　　“法律终究会有完善的那一日，这些见不得光的陋习肯定会有被禁止的那一天，但是在此之前每个人都需要做些什么，而不是等待着别人去代替我们做些什么。”
　　“我坚持和白简打官司，不是想要他赔钱，甚至我不稀罕他道歉，我只是想要给他打上一个标签，仅此而已。”
　　“不是拿起笔就能成为一位作者，不是出了书就是大作家。”
　　“十几年或者几十年之后，当人们提起我周臻的时候，他们会说我是一个哪怕倾家荡产也要维权的作者，他们会记得我写了什么，记得我遭遇了什么，但他们提起白简，会说那是一个用抄袭赚了很多钱的不要脸的小偷，他所做的事情都会被人们唾弃。”
　　“这就是作者和抄袭者的区别。”
　　“他道不道歉无所谓，赔不赔款无所谓，我的目的只是让人们知道，我是一个作者，而他是一个抄袭者，仅此而已。”
　　“当法律完善的那一日，你们就会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区别究竟有多重要了。”
　　后来他沉寂了一段时间，携新作归来之后粉丝们的欢迎让他嗤笑周臻做的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然而直至今天他终于明白了周臻当初那番话的意思。
　　可惜有些事情做过了就不会被人遗忘，周臻当初的目标达成了。
　　“抄袭者”这个标签，永远无法从白简身上被抹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