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衬衣(36)
若是平时,明恕早就冲下来了,现在那楼梯却安安静静,在戏曲的调子里显得格外沉寂。
“明恕不在家?”萧遇安压着心里的火,用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语调问。
“在楼上。”明豪锋说完这三个字,与萧遇安四目相对。
这更像是一场无声的交锋。
须臾,明豪锋补充道:“闭门思过。”
萧遇安眉间轻轻跳了下,眼睑在瞳仁投下黑沉的阴影。而正当他思索如何合理地表达疑问时,明豪锋又开口了,“今后如果不是必要,你和你的兄弟还是少来接触明恕吧。我知道你们关系不错,明恕总是往你们家跑。但他还小,不懂事,你们不能和他一样不懂事吧?”
戏曲攀上一个高峰,女声尖锐得有些刺耳。明瀚仍旧闭着眼,手却在随着调子摆动,听得十分入迷的样子。
萧遇安直视明豪锋,“能问下是明恕做了什么吗?明恕经常来找我,但我不认为我给他做了一个坏的榜样。”
明豪锋本以为刚才那句话能让面前的少年识趣离开,这儿是明家,发生在这儿的是明家的家务事,怎么着也轮不到外人插嘴。
可萧遇安不仅不识趣,还反问他明恕做了什么。
鲜少被顶撞过,即便是委婉的质问也极少。明豪锋眉心绞得更紧,“明恕年纪小,看到什么不当的行为,就当做好的学过来,他没有分辨能力。你们……”
听到这里,萧遇安就是再冷静,也忍不住辩驳,“他五年级了,有分辨能力。”
不仅被质问,还被打断,明豪锋脸色愈加难看,“在长辈说话时,随意打断,这就是你给他做的榜样?难怪他目无尊长,对家人没有感情,做出伤害他母亲的事!”
萧遇安微怔。明恕伤害了温玥?这不可能,是他教明恕打架,一并教给明恕的是勿欺弱小、知分寸,明恕在学校打过那么多次架,每一次都有原因,每一次都没有失去分寸。
他不相信明恕会无缘无故伤害温玥,甚至不相信明恕伤害了温玥。
“不可能。”在头脑给出一个完美回答之前,萧遇安已经道:“如果他真的做了不对的事,那必然是你们让他没有别的选择。”
明豪锋冷笑,“你凭什么下这种结论?”
“因为他跟着我长大,我了解他。”心里有个声音说,失控了,停下来,现在不是做口舌之争的时候。
明豪锋脖子上的筋跳了下,“你了解他,所以他现在的古怪脾气也是你,你们萧家惯出来的!”
萧遇安按捺着,“我能见见他吗?或许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无论怎样,你也不该将他关起来。”
“我还犯不着挨一个毛头小子教训!”明豪锋喝道:“看在萧览岳的份上,今天的话我不跟你计较。今后少来找明恕,我明豪锋的儿子,不用你们萧家来管教!”
此时,二楼传来撞门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很闷,也很沉。
“哥哥!”明恕声音沙哑,却是半点哭腔都没有,“哥哥!哥哥!”
忽然,戏曲的声音更大了,明瀚握着遥控器,几乎将音量开到了顶。
萧遇安第一反应就是冲上楼,却被明豪锋拦住。
他虽然已经很高,但肌肉比不过成年人,而这还是明家,修养让他定在原地,握紧的拳头上骨节泛白。
“回去吧。”明瀚忽然说:“这几年明恕给你添麻烦了,他怎么成长,成长为什么样的人,该他父亲来操心。”
“哥哥——”
喊声不停歇地从楼上传来,而明豪锋挡在面前,如同一座难以翻越的山。
萧遇安难得地犹豫,他并非没有胆量冲上去,可不得不考虑这样做是不是真的对明恕好。
最关键的是,明恕叫他一声哥哥,他却并不是明恕真正的哥哥。法律层面,道德层面,他都没有资格对明豪锋此时的做法说三道四。
冷静,冷静下来。
汗水浸湿了里衣,他到底没有任由性子横冲直撞,转身离开时明恕仍在喊他。这让他头一次对理智、该做不该做感到迷茫。
“幸好你没冲上去。”萧览岳说:“明家在教育孩子上有很大的问题,但是这不是外人随便插手的理由。”
萧遇安回来之后连衣服都没换,他向来是有条理的人,过去每次从外公家回来,都会尽快将行李收拾好,带回来的礼物分门别类,当他将一切收拾妥当,萧谨澜那边往往还乱作一团。
而这次,行李箱随便扔着,他没有心思管。
“他们把明恕关起来了,还说明恕伤害了温玥。”他十分笃定,“这不可能。”
“也许是明恕在温家犯了错,你把闭门思过想得太严重了。”萧览岳说:“明豪锋不至于虐待明恕。”
萧遇安抿着唇。
萧览岳又道:“我知道你担心明恕,但你也该明白,明恕不是萧锦程,你们之间天生就隔着一块屏障,明豪锋明老爷子不发话时,你带着明恕,这没问题,现在他们已经有意见了,你再想突破这块屏障,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萧遇安沉默了会儿,低声道:“这我知道。”
“先看看吧。”萧览岳看出儿子情绪低落,走过去,往人后颈那儿捏了下,不出意料被一手臂划开。
他也不恼,说:“你不是总说明豪锋从来不顾明恕吗,这次也许是他们关系改变的一个契机。”
第42章
但萧览岳还是错估了明家的情况。又或者说,他预料到了可能出现的情况,却因为年长者的世故与顾虑,不希望萧遇安再去干预,于是给了尚未成年的萧遇安一个自认为恰当的提议。
萧览岳走后,萧遇安独自考虑了很久,觉得现在确实没有办法去插手明家的事,况且明恕在温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清楚。他相信明恕不会无缘无故伤害温玥,但母子、父子之间的那些恩恩怨怨,似乎只能由本人去解决。
他可以当明恕的哥哥,尽可能地去保护明恕,可他给与明恕的关照取代不了明恕应该得到的亲情。看样子明豪锋会在明家待一段时间,如果这段时间的相处能够让明恕感受到父爱——哪怕只有一丁点,哪怕更多的是摩擦,那也算是一个好的倾向。
但决定暂时当一个旁观者时,他感到一种极其低落的情绪,这情绪难以纾解,沉甸甸地将他往下拉。
而一个声音在高处喊着哥哥。
无能为力。对,就是无能为力。他无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种感觉很陌生,似乎是他第一次体会。
它像一把很钝的刀子,在身上用力切划,你知道它根本切不开你的肢体,可它的存在感太强,强到你无法忽视,最终催发出压抑的恶心。
前面所有客观的、积极的设想,其实都是这种无能为力的借口。
他放下明恕,不是因为父亲的话,也不是因为刚才理性的思考,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没有立场。
他没有资格去过问明恕和明豪锋、和温玥的家事。
这样的认知无法不让人气馁。
他盯着窗外出了很久的神,回过神来时看到的是一棵光杆子树——或许枝丫之间已经有新芽了,可是隔着一段距离,新芽那点可以忽略不计的绿,已经和光杆子的褐色混淆在一起。
那是当年他将明恕抱下来的树,最初那树不太结实,现在一到夏天就枝繁叶茂。
他转过身,双手用力捏了捏。
明恕昨晚被扔进卧室后一声都没再吭,他对这个出生、长大的家感情已经很淡了。
人们总说小孩子容易哄,却忽略了一点,小孩子还擅长记仇。
明恕说不清自己是从哪一年开始,不再渴望母亲的拥抱、父亲的肩膀,回忆起这两个人,他只觉得寒冷。
不久前在温家,他认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匕首丢失了也没有立即追问,等到丧事彻底结束,才找温玥问刀为什么丢了。
是温玥自己发疯,还将责任推到他身上来。
他闭上眼,就能想到女人那歇斯底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