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人告诉她,当时不是不想要她,是父亲生了病,家里没有了经济来源,一双龙凤胎弟妹刚刚出生,条件太困难了,实在没了办法,才把大女儿送到了福利院来。
谭红质问,后来为什么不来接她回家?她等了很久,一直在等待爸爸来接她回家。
女人说,去接过,别说接回来了,见都见不到,黎艳红不让见,还写过很多信想托人带给谭红,也都给退了回来,送不到谭红手里。
女人又说,前几年男人病重去世,合眼前最后悔的事,就是把亲生闺女送去了福利院,以为对方是好人,帮忙救急,没想到女儿从此就被夺走了。
可这只是一面之词啊。观察室里的尚扬想道。
“我当然不信。”谭红道,“放了暑假,我很想当面问问黎艳红,又不敢。想和张自力商量,可张自力差不多疯了,不跟我们说话,躲在屋子里不出来,我知道他怎么想的,他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什么感情,是真的。”
纠结了数天后,她终于在一个晚上,决心去找黎艳红问个清楚。
偏偏听到了黎艳红和郝小兵的争吵,郝小兵责备黎艳红,为什么要对张自力说那种伤人的话?让她去找张自力道歉,好好安抚一下这个本就因为先天残疾而心灵敏感的孩子。
可黎艳红不肯,两人争执中,黎艳红说出了:“你才是真正的道德模范,你是好人!可我只是想养个女儿!”
黎艳红认为自己骑虎难下,如果不是被名誉限制,她早就要关掉福利院:“我好不容易抢来了谭红,还把小雪留在了身边,我的心愿已经实现了!我才不想管别的孩子!你想管你就自己管!不要来要求我!”
谭红道:“那个瞬间,我理解了张自力,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我们最爱的妈妈,以为最爱我们的妈妈,连她都是假的。”
“你……”古飞仍不能理解,道,“就因为这个,你就要杀死她?你是个成年人了,大可以离开她,与她决裂,甚至可以向公众曝光,揭开她伪善的真面目,何至于到杀人这步田地?”
谭红道:“我揭开她的真面目,福利院怎么办?那里面的孩子怎么办?那个地方会变成众矢之的,再也得不到任何社会关注和公益支持。我郝爸爸怎么办?他哪里都很好,就是傻,都知道黎艳红是这样的人了,还要和她在一起生活。”
提起郝小兵,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泪眼望着古飞,说:“还有我的亲生父亲,其实青春期的时候我就一度怀疑过别人说的话,我明明记得很清楚,小时候爸爸常带我到山上去玩,他很疼我,我第一次摸到弹弓,就是我爸爸教我打麻雀,下山的时候怕我摔倒,一直背着我。他对我那么好,怎么会不要我了?我被骗了十几年,就因为黎艳红的专横跋扈,她自己女儿死了,想霸占我给她做女儿,她害得我爸爸死不瞑目,闭眼前都想着再见我一面……我能不恨她吗?”
她似乎很有道理,恨的理由也有理有据。
可是尚扬隐约觉得,哪里有着强烈的违和感。
谭红和黎艳红在某些方面,还真有点像,就是那种,自己的感受和需求最重要,的凉薄和自私。
黎艳红为了抚平失去女儿的悲伤,我行我素地收养孩子,完全不管前夫邹文元怎么想。在满足了自己拥有女儿的愿望后,也不管丈夫郝小兵和其他孩子的感受。
谭红喜欢竹马张自力,和他恋爱了,可心里又并不大看得上这个身有残疾的男孩。黎艳红爱她宠她,她全盘接受,甚至黎艳红帮她劝退张自力,因为符合她的自身需求,她也不生气,她恨黎艳红的原因,是黎艳红竟然敢一边爱她,一边骗她。
真不愧是……母女啊。
古飞道:“为什么你在案发后,还给住院的黎艳红煲鸡汤?”
谭红沉默了数秒,才道:“我在山崖上,看到她和郝爸爸都被救护车带走,当时就慌了,后来听说郝爸爸去世了,我好恨我自己……我……”
她哭得很痛苦,说话也不利索,哽了许久才说清楚:“我筹划了那么久,练习弹弓都练了很久,最后是这种结果,我不能接受,郝爸爸那么好的人不在了,黎艳红凭什么还活着?还那么多人去看望她,慰问她,她凭什么?我给她煲鸡汤,是想在汤里……下毒。”
她说了一种较为常见的含毒药品,不会一次致命,但会损伤身体器官,属于一种慢性毒药。
“她不会防备我。”谭红道,“她看到我煲汤,给她做营养餐,只会夸我懂事能干。”
尚扬这边深吸了一口气,除却邹文元险些在福利院行凶外,这里还埋了一颗差点要炸的雷。
“那鸡汤黎艳红没喝?”周玉道,“还是你最后并没下毒?”
谭红道:“我煲好了汤,准备下……张自力来了,他跟我说,听说郝爸爸死亡的那一刻,他决定原谅黎艳红,郝爸爸最后的心愿,一定是我们一家人,能好好地继续生活。我最后把毒药扔了。”
确认笔录没有问题,谭红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
她此时已平静了下来,接受了一切,等待着应该属于她的那个结果。
众人都知道,她对黎艳红的恨仍很深刻,她并不后悔自己的杀人举动,只是后悔殃及了好人。
古飞和周玉收了东西,要离开审讯室。尚扬也准备出去和他们三人会和。
“谭红。”金旭仍坐在那里,手里捏着一支笔,似乎有些话已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告知当事人,“你说小时候你爸爸带你到山上打麻雀,还教你玩弹弓,你印象中,他很疼你。”
谭红的双眼泛着红,道:“对,我记得很清楚。”
金旭道:“你进福利院的四岁出头,你对弹弓比我们熟,面对三四岁的小孩儿,你会带他们去玩弹弓吗?”
谭红一愣。弹弓是有危险的玩具,没玩过的大人都有可能被打到眼睛,遑论三岁稚童,正常家长确实没道理这么做。
可是……
谭红道:“我记得清清楚楚,这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金旭道:“我不知道你亲生爸爸有没有带你玩过弹弓。但是我知道有个人,曾经在你和张自力六七岁左右,带你们上山打过鸟,他背的是一把气枪,打鸟应该很准,你们也管他叫爸爸。”
“你……说的是谁?”谭红如同一把弹弓一般绷紧了身体。
“邹文元,黎艳红的前夫。”金旭道。
这是在最后一次审问邹文元时,他招供说曾想到福利院无差别杀人,却因为想起了十几年前和那些孩子们相处的时光,最终心软,放弃了犯罪。
十几年前,邹文元还年富力强,一心想让妻子走出失去孩子的阴霾,在被妻子带回来的孩子面前,也忠实地扮演着一个“爸爸”的形象。
而那时的黎艳红,也还不是今日被名誉所累的傀儡,还有一颗真挚的爱心。
谭红茫然地坐在那张椅子上,混乱地检索着脑海中关于“父亲”的零碎片段。
她对黎艳红的仇恨,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亲生父亲离世的遗憾,而记忆中和“爸爸”幸福的回忆,被她套在了去世的这位“父亲”身上,这放大了黎艳红的“恶”,加重了她对黎艳红的恨意。
谁知,竟然是年幼的她记错了。
而她真正意义上的父亲郝小兵,在这个错误引发的罪案中,永远地离开了她。
唯一的女警周玉选择留下,安抚谭红崩溃的情绪。
金旭和古飞出来,也进了隔壁观察室,谭红扑在周玉怀里放声大哭,那哭声中百般味道,后悔恐怕是最多的。
“你啊你。”古飞实在看不得女孩哭,说金旭道,“哭成这样都怪你,非得把实情告诉她,她都已经招了,你还要在人家心上插刀。”
金旭道:“凶手也有知情权。”
古飞看尚扬,大有“你也不管管他?”的意思。
尚扬这次却认同金旭这种不留情的做法,说:“与其让她糊里糊涂地恨,不如明明白白地后悔和认错。犯罪就是犯罪,制裁不了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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