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到旧金山,得了,没准是赶上郑晓旭飞呢。”他挂之前说。
“那可就真巧了。”方皓在电话那头,也乐乐呵呵地说。
陈嘉予和常滨飞的最后一天,照样是个温暖的好天气。陈嘉予解释了第二天他要参加同学婚礼,所以比预计的要提前两天走。常滨只是跟他说,以后想来随时来,我们这儿离机场也近。
两个人吃了顿烧烤大餐,喝了点啤酒,常滨把陈嘉予又送到他酒店门口。
陈嘉予拦住了他:“这两周太谢谢你了。”
常滨当然笑了笑说:“有时候飞民航飞累了,每天都是四五点钟起床,飞完还要回家倒时差……很容易就陷入这种惯性循环。我知道,你也是累了,加上1713号那个调查。还是要经常飞飞自己喜欢的,别忘了这种喜欢。”
陈嘉予点了点头,他知道常滨看懂了他。哪怕不需要这两周每天一起去练飞,他在自己去美国之前发来那条消息的时候,就已经懂了。
临走前,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问常滨:“滨哥,你说的那个心理医生……能介绍我认识吗?”
常滨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说:“当然可以。”他很礼貌地,并没有对此下什么结论或判断,只是肯定道:“找个人聊聊是好的。我只是希望我自己早一点做了这件事。”
陈嘉予在洛杉矶国际机场等着去旧金山的飞机的时候,他终于有机会静下心来观察周围,同时也消化着常滨跟他说的一席话。在他看来,机场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地方,承载在全部的相遇和所有的离别,无数个人的命运在这里短暂交汇后又各奔东西。他从小就在机场长大,每年暑假都会去机场等陈正收工下班。后来,他成为了民航飞行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面二百多天都在和机场打交道。全世界他飞过、到过一百多个机场。可今天,他看着眼前钢铁结构威严,电子显示屏和广告琳琅满目,无数飞行和空乘制服整齐地在自己眼前经过,这感觉是熟悉又陌生,好像透过一层玻璃窗在看着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所有的飞机落地,滑行到入位,升空到对流层再到平流层,庞大和繁杂的进港离港航班通过空中管制的梳理得以有序地进行。而他,和同在机场的几百个飞行员一样,扮演着其中一个小小的角色。每次抬轮,飞机随着他操纵杆的动作拉起,那一瞬间升空的重力把他稍稍按压在座椅上,然后他推离地面,车变成小小的车,树也变成小小的树,最后云彩也看不见。他经历过数千次起降,升空那一刹那的空气动力变化就好像他自己的心跳一样熟悉,飞机也如同他身体的一部分。和所有飞行员一样,他为了升空这一刹那,可以去训练几千个小时。他想,这还是值得。
常滨说的对,他经历了416号和1713号两次险情,中间不间断地飞短线,又加上曹慧的病,这三年,他飞得像陀螺一样时刻不停歇。这个假期到底还是应该过的,他要看清他和工作的关系——当然,如果这一切结束后他还没丢这份工作的话。但更重要的是,看清他和自己的关系。他有方皓,这固然是非常难得的,但不代表他可以就此躺平,百分百依赖对方来解他自己的心结。
他想起方皓那天跟他说的路家伟的事,最后他说——我这两天去了趟4S店,把那天去他家剐蹭的漆给补了。虽然补漆只是外在的,但内在的我也在补我心里的那个裂缝,补了三年,我觉得快要补好了。这不是你的义务,是我一个人的功课。
陈嘉予想,他也有他的功课。想到这里,他打开手机,翻出常滨给自己发的心理咨询师的联系方式,然后拟好一封邮件发了过去。
刚发完邮件合上电脑,陈嘉予就接了陈正的电话。陈正没跟他客气寒暄,第一句话就是:“嘉予,我听到点信儿。”
陈嘉予自然也知道他打电话来是为了说什么,所以上来就问:“是CVR可以恢复吗?”他诧异。难道这事……真还有转圜余地?
“那不行,CVR不是损毁,而是段景初亲自删的,寄到华盛顿估计也恢复不了。但是调查组找着了一个人证,能证实放襟翼的不是你。听说……是个乘务组的。”
陈嘉予沉思片刻,然后说:“嗯,谢谢爸。”
陈正嘱咐他放心点,不要太记挂这边,陈嘉予才挂掉电话。因为曹慧的离世,加上事故调查的这件事,他能感觉到他和陈正是拧成了一股绳,之前的不愉快和冲突都暂且抛在了一边。连陈嘉予都不得不承认,这种有亲人做自己坚实后盾的感觉很不错,来得迟总比永远不来要好。
他挂了陈正的电话,转手拨给了程萱。她是当天航班的乘务长,所以陈嘉予默认陈正电话里面说的是她了。
可接了电话,程萱就否认了:“他们是来问过我,可是我当时不在前舱,我也没法证实。我就把我知道的都说了。实在抱歉。”
陈嘉予没怨他,只是说:“不用抱歉,你好好休息,好好调整。”
他正要挂电话,程萱突然说:“我听说……是杨飞飞。”
她这么一说,陈嘉予想起来了,他去卫生间的时候的确是跟杨飞飞打了个照面,也就是那时候他感觉到的机体震动——段景初应该是看自己不在,乘虚而入做了违规操作。如果杨飞飞当时有看时间,就可以佐证自己去卫生间的时间点,和飞行数据记录仪一对,就能证明自己那时候不在驾驶舱。
意识到这一点的陈嘉予也有点震动。他之前根本没往杨飞飞身上想,因为乘务组就数她最年轻,最没经验,年龄最小。
“杨飞飞……”陈嘉予顿了顿,才说:“段景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上次孔欣怡辞职的事,你是不是也听说过。”他真正想说的是,站我这边也许下场和孔欣怡一样。他对于孔欣怡辞职那件事一直心存愧疚,如今更是不希望这事情再牵连到任何别的无辜的人。
“嗯,”乘务里面没有秘密,程萱自然听说过:“杨飞飞这姑娘挺冲的。你要不,打电话问问她。”
陈嘉予从程萱手里要到了杨飞飞的手机号,然后给她拨了个远洋电话。他先问了问事故余波之后杨飞飞调整的怎么样。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后,他才问杨飞飞是不是帮自己佐证过事件发生的一些时间细节。
她立刻承认了:“是,我当时正好给一位客人卖了一份加餐,那整个航班点这个东西的只有他一位,他刷卡付的账,刷完以后我遇到的你,问你要不要喝水。我回去一查刷卡记录,就知道你出去的时间截点了,给他们去对飞行数据记录了。”
陈嘉予沉默片刻,然后跟他说:“谢谢,你帮了我。”
“不用谢我,这就是实话。”杨飞飞答道,“我知道你做不出那种事,我也只是尽我所能。”
陈嘉予犹豫了一下,才说:“放襟翼的不是我,是段机长,他一直在背后搞我,这次也不例外。之前我帮孔欣怡作证他在滑行道的时候性骚扰孔欣怡,然后孔欣怡辞职了……你应该也知道吧。实话说,我怕这次也牵连到你。”
杨飞飞那边也停顿了一下,然后她开口说:“我知道,但是这个实话我得说。你可能不记得了,去年九月份我们一起飞的一个广州白云到北京大兴的航班,有个乘客又要热水,又要冷水。我当时刚参加工作两个月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当场就被弄哭了。”
陈嘉予却有印象这事,他对事对人都有种过目不忘的本事:“……我记得。当天就是你和程萱姐。”
杨飞飞继续说道:“那天你下了飞,明明延误一小时大家情绪都焦躁,但是你站起来问了我一句起飞的时候怎么了。我……也不为了别的,从小我爸妈就教给我好人有好报,” 她到底还是个年轻姑娘,又激动又感动,这会儿是努力忍住不哭:“陈机长……你是好人。我见不得好人受委屈。”
陈嘉予被她说的,心里面颤了一下。他也是稳住了声线,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良久才开口,郑重地说:“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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