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予放在手中的杯子,看着她说:“嗯,昨天终于飞香港了。”他没想隐瞒什么。
这话吸引了他爸的注意,陈正问他:“飞得怎么样?”
陈嘉予点点头:“还可以。”这也确实是实话,从飞行表现上来说,确实是很正常的一次飞行,毫无疏漏。
但他妈妈好像一下子就懂了,她说:“你心里压力大,我们也知道。”
陈嘉予放下了筷子,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
席间无言,陈正就问他:“今天还飞吗?”
陈嘉予说是。
曹慧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肩膀。本来是很普通的安慰一下,但是她的手停在了那里,良久,曹慧站起来,走到陈嘉予背后,低下身子拥抱了他一下。
她轻声说:“没事的,都会过去的。嘉予,你要相信自己。”
陈嘉予顿时变得很僵硬。他突然握不住筷子了,他的心跳的很快,满足感和痛感几乎要同时撕裂了他。太早了,太早了。他没吃几口就说快要赶不及了,跟父母告了别,拿起包就离开了。
陈正送他到门口的时候还在嘱咐他:“记得读仪表,越是熟悉的任务,你越不能掉以轻心。”
陈嘉予哪敢掉以轻心。他已经听不进去了,就敷衍过去,坐到车上的时候,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只觉得眼眶发紧。
他曾经发誓不会因为曹慧的病这件事流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她最痛的时候,最难的时候,他也只是心疼她,想尽一切办法减轻她的痛苦,请假陪她去旅游,或者给她带她平时最喜欢吃的东西,而不曾如此伤心。可现如今,竟然是一个拥抱,几乎把他的防线全面瓦解。
他有个感觉,不知道人生里面三十多年怎么过的,但是美好的东西太少了,似乎很少降临到他的身上。他母亲曹慧是其中之一,也许是唯一一个无条件爱他的人。但是,上天也很快会把她收回,这何其残忍。
第二次从北京出发去香港的时候,陈嘉予心情很不好。他甚至有想电话给公司说他发高烧没法去上班。此时距离机组行前开会,只有两小时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时候突然说不去,对于公司是怎样麻烦的一件事。公司要在早上七点把很多位本应轮休的机长叫起来,问能不能在一小时内着装整齐赶到公司,直到有机长给出肯定的答复。只因为陈嘉予突然决定高烧不飞今天的航班,而且只提前两个小时给通知。哦,这还恰恰是去香港的航班。所以,他只是想了一下,很快便决定还是照常飞。
之后很久的一段时间里,陈嘉予都会后悔这个决定。
飞行是需要绝对理性和判断力的工作,他强迫自己把情感和理智剥离开来,默念程序步骤,这样确实让他的心态平稳很多。坐进驾驶舱的时候,他的感觉已经与昨天和徐桁川搭班时候无异了。只是,和他搭班的副驾驶不是徐桁川了,而是另外一个比较陌生的面孔,叫段景初。
段景初左一个嘉哥右一个嘉哥叫得挺殷勤,但陈嘉予跟他开了大概十五分钟飞机,就有点绷不住了。
起因是离开北京的时候流量比较大,他们在跑道外的滑行道排队排了大概十分钟。去香港是陈嘉予主飞,执行完检查单后,段景初竟然一个招手就把当天的空乘孔欣怡叫进了。
孔欣怡很漂亮,好像是什么公司内部投票的十大美女榜上有名,陈嘉予也有点印象,之前一起飞过一次。他前脚迈进飞机,就看见段景初的手搭在孔欣怡的肩膀上说着什么。他本来以为两人是一对儿——这样的情况也不少见,虽然段景初长相普通了一点,但是飞行配空乘本来就很常见。但是,走近听清两个人的对话,他就意识到两人明显不熟,而且孔欣怡并不想在这里跟段景初拉家常。
段景初这番把孔欣怡叫过来了,目的竟然还是闲聊天:“欣怡啊,你刚刚说你家住哪来着?”
孔欣怡也不敢得罪他,只能回答说:“就是机场附近,挺近的,好多同事也住那边。”
段景初转过身,一只手这回更大胆,直接搭上了孔欣怡的小臂,作势要抬起她手腕。
孔欣怡顿时僵硬了。
段景初说:“手链好好看,在哪买的呀。”
孔欣怡的手绷紧了:“在……在巴厘岛。段副机长,乘客那边有点要求我得处理一下。”
陈嘉予终于忍不住了,叫道:“我还在滑行道。”从飞机开始移动那一刻开始,机组就不应该讨论任何与飞行无关的事。在滑行阶段因为聊天分心而出事故的机组这么多年数不胜数,FAA为此特意制定了“一万英尺以下静默驾驶舱”的规定,在三千米之下,飞行员或飞行工程师除飞行外不允许有别的交流,在国内也是写进了规章制度的。
段景初一笑,放开了孔欣怡,后者赶紧退出了驾驶舱。
他一脸讪笑的看着陈嘉予:“嘉哥,我不像你,平常都没机会跟这种类型的美女打交道,实在对不住啦。”
他想到段景初的嘴脸就觉得有点反胃,但还是压住了情绪,语调平静地说:“不是对不起我。孔欣怡明显也没那个意思,你还是专心飞行吧。检查单做完了,但是你副驾驶的帽子可没摘呢。”
段景初不敢说别的了,他知道陈嘉予不吃这套。
北京大兴塔台旁边的吸烟区,方皓和王源默默抽着烟。楚怡柔说最近进近和区调都忙,这是真的。
大概就是两天前,郭知芳早产,去了医院。实在是事发紧急,郭知芳在去医院候产的路上,连父母都没通知,第一时间就让她丈夫给塔台值班室打电话。她当天晚上本来有小夜班,所以一通电话直接打到方皓手机上了。方皓前一天晚上值了大夜班,从凌晨守到早八点的,本来夜班就违背人体正常生理作息规律,夜班的八小时集中注意力不错不乱,之后比白班需要更长时间恢复。他原来的排班是第二天一整天都休息,再过一天才上白班,如今为了替郭知芳的班,他休息几个小时就起来值小夜,一天以后又值了小夜,所以算下来连续三个夜班没有轮休一天。
“郭姐那边打电话怎么说?”王源看他脸色很憔悴的样子,两个人不说话闷声抽烟得有五分钟了,他不喜欢说话的人,也主动打破了沉默。
方皓值夜班的时候抽烟比较厉害,嗓子有点哑:“昨天接到她老公电话说母子平安,挺为她高兴的。真的不容易。”他笑了笑,这是真心的。
王源说:“那就好。就是辛苦你们了,未来两个月可怎么办啊。”郭知芳本来安排工作安排的很好,她休产假的时候,也正好有一位新的见习管制员入职。但是,宝宝的提前到来打破了所有的计划,她一走,大兴进近就属方皓了,未来两个月估计每个人都要累一些。
方皓叹了口气:“没办法的事,只能说郭姐那边一切都好才是最重要的。工作上的事,我和付梓翔他们多顶一顶,也是可以的。”
王源点了点头,又问他:“你的报告写的怎么样了?“
方皓狠狠抽了口烟,说:“没开始呢。阎主任说这周之内,我就周五交吧。”他心情不好,除了连值夜班之外,还有就是写雷达失效四分钟的事故报告。写报告也并不是新鲜事了,一年到头总能赶上几回特情,处理的好不好都要写报告。虽说事故起因并不在他,但是既然被领导抓着鸡蛋里面挑骨头挑出一堆小错,还要再重温这四分钟的表现,让他压力很大,也就莫名烦躁。本来打算周四回家歇歇再写,但是又觉得这么一件让他坏心情的事情,不如早写完早了。
两人正聊着,外面下起来小雨。王源愁眉苦脸地说:“得了,看预报今天晚上有强降雨,估计又是没法消停的一个晚上,”他拍拍方皓的肩膀:“别太放心上,我们都被阎主任叨叨过,估计你写了交上去,他也是不看,直接收抽屉柜里。”
方皓点了点头,又摇摇头。道理他都懂,但是,很难不往心里去。重听这死亡四分钟,重新经历雷达黑屏那一秒的慌乱无措,重新审视自己做的每一个决定,这个过程本来就很艰难。方皓是对自己很苛刻的人,这无关阎雄是否想找他麻烦,他总是想,能做的更好,再好一点,再完美一点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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