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却无措地后退了一步,倔强地摇了摇头。她从怀里掏出那袋没吃完的蜜枣,一股脑儿塞进他的怀里。啊啊叫了两声,指指他,又指指自己,摇了摇手,让他代替自己看看外头,不要担心。
金似鸿拍了拍那小姑娘的头,双目有些出神,低声说,“一将功成,万骨枯……”
随后策马扬鞭,马蹄踏着飞尘,遥遥远去。
一条大道,杜恒熙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他听说金似鸿逃了,骨头断了都能逃,好厉害,不要命。众叛亲离,一败涂地,还敢逃,好倔强,不认输。
有人在厨房里捡到一枚朱红的扳指。
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姑娘被拖出来。太小了,缩着身子,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惊恐无助,像一只受惊的鹌鹑。
是个哑巴,拷问不出来。
杜恒熙心如铁石地挥挥手,人被拖下去。外头一声枪响,被执行了枪决。
杜恒熙背着手立在窗户处,看着远方。
他背对着,身后是白玉良,“你觉得他会去哪?”
白玉良靠着出走时带来的军需和情报,地位已经和他平起平坐,“先追再说,这里丛山峻岭,他又受了伤,逃不远的。”
的确如此,大军搜山,掘地三尺,掉了根针都能翻出来,何况一个人。
第74章 斩乱麻
晨雾未散,山道上都是马蹄声和脚步声,两边的树影在昏暗晨光中顺着风势向一侧倒伏,朦胧成黑漆漆的一片。
看着前方疾驰的身影,杜恒熙眯了眯眼,他伏在马背上,人随着马身起落,双腿夹紧马腹,手慢慢脱离缰绳,从腰间摸出了枪。
沉甸甸的重量,像一块巨石,拖着人下坠。
他犹豫了下,但看着眼前越来越远的背影终于狠下心,吁停了马,脚步慢下来,身体则直立起来。
一切拖的太久了,他要做一个了结。
杜恒熙把枪换到了受过伤的右手,当初被切断经脉,愈合后仍然不怎么灵活。
所幸他原先就是两手均受过训练的,平常换成了左手用枪也没有造成太多不便。
手臂平举向前,他闭上眼开了枪。用力时,如预料中那样,右手几乎废了,经络一扯,仍然生疼,手不由自主一抖。
枪声响了两次。
杜恒熙心中一松,眼眶一阵酸胀,他觉得自己可以就此解脱了。他要走,就让他走。爱或不爱,恨或不恨,都不再重要。他们两清了。
“好枪法!”周边的人拍起了马屁。
杜恒熙睁开眼,冷冷看向前方,晨雾太浓,竟已不见踪迹。
“他中枪了吗?”
有人忙不迭地说,“是啊,我亲眼看见,您第二枪的时候,那人就从马背上栽下去了。这么远的距离,师座实在是枪法如神啊!”
杜恒熙脸色一变,“去前面找,无论死活,都去带回来。”
山顶上挂着冷厉的寒风,太阳没有升起来,头上还有一轮浅薄的凄惶的残月,周遭壁立千仞,风声经过,如咽如诉。
他本来没想过会打中。
死了吗?杜恒熙想,若是死了就替他好好安葬,每逢清明中元,自己都会去看他,陪他说说话,绝不让他寂寞。若是活着,即是命运安排,就让他活,自己好吃好喝地养他一辈子,偶尔去看看他,如果他不想见自己就算了,全当另养个家雀。
只是不料,生死未卜,马和人都堕入了高崖深涧。其下多利石,摔下去粉身碎骨,多成碎肉。
马蹄拖着一道血迹,到崖边没了踪迹。
所有人无功而返,马回德那边又催得急,最后杜恒熙只好不甘心地拔营回京。
不见了,竟然不见。潜伏暗处,叵测危险,是敌是友,都不可知。自己那一枪打中了他哪里?是一枪杀了他,还是堕崖而亡,还是侥幸没死?
骑在马背上,辗转不定。
他心知肚明,很多事情是没有公平可讲的,爱一个人累,恨一个人,同样心力交瘁。那索性就斩断了,快刀斩乱麻。
可竟然没有结果。那就只生恐惧,未知的恐惧。
坐火车到北京,此时京城防务已经全部由马回德的人接管,全城电报电话线尽皆割断,城里贴满了安民布告,通衢要道上也布满了看守的岗兵。京里的百姓睡了一觉起来看到这种场面都很惊讶,却也不慌,实在是这几年政局变得太快,已经见怪不怪了。一夕之前,局势又已经改头换面。
安朴山在军队入京前收拾了财产带了家人就想偷偷坐车逃走,还没有出直隶就被拦下,又被押送回了北京,被送回私宅看守起来。
被关押起来的第三日,一辆黑色军车停在公馆门口。
带枪的小兵从车后跳下来拉开车门。
车门打开,一条长腿伸出来,笔直利落的裤腿线,军靴踩在车踏板上,两步落地。一身笔挺的军装,军服上一排黄铜纽扣折射日光,闪亮耀目。
杜恒熙抬眼看着面前气派不凡的总统公馆,眯起眼,因为太高大而突兀,虽然巍峨,却物似主人,有了日薄西山的凄凉意。
走进去,安朴山已等了他许久。杜恒熙把怀里的辞职信取出来,和颜悦色地说,“我草拟了一份,您看看合不合适。”
安朴山看了看,沉沉一吐气,也没多说什么,在下面签了自己的名字,又叫人取了章出来,盖了章。
杜恒熙收拾的时候,安朴山忽而说,“无论你信不信,你父亲的确不是我杀的。”
杜恒熙眼皮一动,没反应。
安朴山继续,“杀手是我派去的,但你父亲逃出来了,之后他们就丢掉了老杜的踪迹,回来汇报时,还被我狠骂了一顿。谁也没想到第二天会有人在巷子里发现老杜的尸体。”
杜恒熙直起身,“总统何必骗我? 大帅答应了让您去北山安度晚年,我也不会再做什么。”
安朴山觑他一眼,“到了这个地步了,我有什么撒谎的必要吗?”
“那您是什么意思?”
“我不过是不想背个不清不楚的罪名罢了,也可怜你被蒙在鼓里。”冷哼一声,安朴山又说,“秀心是个倔丫头,她等了你两年,我拿她也没办法。你老实说,你对她是什么意思?”
杜恒熙没想到他会扯到安秀心,一时愣了一下,平心而论,他早就把这个小姑娘给忘记了。
安朴山瞬间就沉了脸,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别以为我没看出你以前那些虚情假意的敷衍,要不是为了湘军的统领权,你会跟个小姑娘玩家家酒的游戏?我早说过她看上的是个铁石心肠的白眼狼,这死丫头偏偏不信,也不知道是怎么被你灌的迷魂汤。”
说着说着,许是气狠了,安朴山一口气没喘上来,杵着手杖重重敲击了两下地板,继而突然抬头仰天,眼珠凸出,青筋狰狞,双手揪着长袍的一角,嘴里呼哧呼哧得像个坏掉的风箱。
杜恒熙慌忙站起来,简直怕他在自己面前死过去,到时候自己真是百口莫辩。幸好安府的管家还没有走掉,急匆匆跑上来,给自家老爷喂了颗药,捋顺了呼吸。
安朴山劫后余生,只顾低头发抖,有了风烛残年的老态。
杜恒熙站立着,觉得浑身不自在,无所适从,又想到安秀心,便说,“我去看看她。”
安朴山缓过气,杵着手杖慢慢站了起来,冷冷嗯了一声,是同意了。
杜恒熙这才发现安朴山短短这些时间,已经苍老许多,原先伟岸的身材也伛偻了,走路都要靠手杖借力。
被下人领着上楼,杜恒熙再度见到了安秀心。
安秀心坐在床沿,本来自顾自地想着心事,瞧着外头建筑物的轮廓发着呆。
突然间听到门口窸窸窣窣的响动,安秀心转过头,立刻呆愣住了,眼里含了泪水,喉咙也堵住了,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嘴唇在颤抖。
两年不见,安秀心已经从一个小女孩出落成了蕙质兰心的大姑娘,也更苍白,更憔悴,因为痴情思念。
从总统府出来后,杜恒熙就回了临时安置的住所。晚饭时,小石头来了,向杜恒熙汇报军务。
杜恒熙淡淡看了他一眼,让他一起坐下吃饭,嘱咐下人多添一副碗筷。小石头有些拘谨,还是不习惯,伏低做小惯了,一旦挺起身,反而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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