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的背景下,隐约可见被褥拱起一个小山丘,原本熟睡的人此刻双手抱膝坐在山丘里,听到开门的动静,慢慢地抬起了头。
“你回来了?”
他听到程铄说。
陆淮骞唇瓣翕动,正要回答,程铄的声音却抢先了一步,很平淡的语气,淡到仿佛下一刻就要化成风散了。
“你不是想让我自生自灭的吗?”
什么?
陆淮骞不解地蹙起双眉,他伸手去摸衣柜背面的开关,灯却没亮,可能是又跳闸了,但是现在的情况不适合转身离去,所以他没有去拉电闸,而是朝向黑暗,试探地走进几步。
然后他看到程铄的目光死死钉在自己的方向,不知道是不是背景过于昏暗的缘故,程铄的眼珠仿佛也被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黯然无光。
“是不是因为你忽然想起来,如果我死了,你付不起殡葬费?”
不对,陆淮骞蓦然灵光一现,程铄不是在和他说话——从第一句开始就不是。
程铄在透过他看别人。
在看谁呢?
他这样想着,骤然间,天际又是一阵雷响。
“轰隆隆——”
视线里程铄的身形抖了一抖,低下头在被褥里瑟缩,陆淮骞连忙上前几步,在床边坐下。
凑的近了,他很清楚的看见程铄眼底的情绪,像织成的蛛网,密密麻麻的,牢牢粘附在眼球上,是害怕和绝望,还有……恨意?
陆淮骞尝试去和程铄对话,语气放缓放轻,“我从来没有想过丢下你。”
却在下一秒,得到了程铄的厉声反驳,“你骗人,你想过的,只是你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
话音刚落,他像是被撑到极限的气球,在本该爆发的那刻却破了口泄了气,气球骤然下坠,瘪成了薄薄两层皮,表面发皱、蜷曲。
程铄颓然将头低垂着,他在浑身发抖,声音是细微的,颤抖的,像是紧绷的弦,游走在断裂的边缘,命悬一线——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存在对你们来说是个……”他似乎哽了一下,“是个错误,但能不能让我……先活到成年?”
你们?
过于卑微的、乞求的语气,不像程铄会说出来的话。
至少不像他认识的那个意气风发的、肆意张扬的程铄会说出来的话。
记得之前程铄说过,下雨天会触发他的童年回忆,究竟是什么样的童年回忆,才会扯上生死这般沉重的话题?
陆淮骞不由得双眉紧锁,他慢慢地伸出手,试探地靠近,用双臂环住程铄的身体,圈入怀中,“别害怕,你已经成年了。”
“你考上了阫江美术学院,是一个很厉害的大学,你认识了新朋友,你现在的生活很好,你很自由,没有谁能够决定你的生死。”
程铄愣愣地,仰起头看陆淮骞。
陆淮骞用手揉了揉程铄的发顶,一个表示亲密的动作,“你看着我的脸,我不是那个抛弃你的人,我是你认识的新朋友,你不记得了吗?”
程铄的眼睫颤了颤,又低下头去。
他轻声说:“太黑了,我看不清。”
陆淮骞叹了一口气,他不再说话,而是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和怀里一动不动的程铄一起,静静地等待雷声消逝。
后来也不知过了多久,程铄渐渐地安定下来,他的呼吸轻而绵长,似乎又陷入了梦里。
陆淮骞将程铄放回枕头上,掖被角的时候,从被褥上掉下来一把美工刀。
他捡起来,将美工刀放在床头,他突然想起今天的小巷里,如果他没有及时出现放倒宋汶渊,那这把美工刀就是程铄以一敌四的武器。
陆淮骞的思绪忽而回转,将过去琐碎的细节串起,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开始,程铄就在语言和肢体上表现出明显的边界感,在和他反复划清界限。
以及程铄对于朋友的定义,与其说是慢热,不如说是很重的防备心——好像程铄天生就与所有人存在一层不信任的壁障。
还有芙蕖佳苑的那晚,雷声作响时,程铄的那一句别走。
陆淮骞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那句话,不是对他说的。
第19章 “野玫瑰。”
窗外是沉甸甸的黑暗,夜色越深总是客人越多,陆淮骞临走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程铄,就这样离去,他还是不放心不下。
忽而灵光一现,陆淮骞匆匆跑到隔壁储物间,费了好大功夫翻了好半天,才从犄角旮旯里,找到一个他很久不用的小夜灯。
银色金属插头与插座连接,墙壁漫上一圈暖黄色的光晕,像是无人叨扰的静谧星球。
下楼,回到吧台,阿聿和赵哥正在闲聊,听到陆淮骞的脚步,便一齐转过头去。
大雨天,客人只有零星几位,赵铭调好了酒,人也闲了下来,便乐呵呵地开起陆老板的玩笑,“你刚刚是怎么了,急匆匆地跑上去,是突然想起来装了几亿现金的保险柜没上锁?”
陆淮骞借题发挥道:“我如果真的有大把现金,我是肯定不会把它放在保险柜里的,存银行至少还能吃点利息,放家里就等着贬值吧。”
赵铭不解地发问:“为什么会贬值?”
陆淮骞答道:“因为通货膨胀。”
赵铭不懂装懂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陆淮骞是故意打岔的,他故意将话题被引到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免得赵铭打破砂锅问到底,问他为什么慌忙上楼,他还要找理由搪塞。
因为如果赵铭再聪明一点,甚至可以推测出程铄害怕雷声的结论,这是陆淮骞不想听到的。
他有义务为程铄的隐私保密是一方面,当然还有隐匿的、藏在阴暗处的原因——陆淮骞希望,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程铄的秘密,如此一来,也只有他会在雷雨交加的黑夜,义无反顾地,第一时间出现,只有他见过程铄脆弱的一面。
可是万万没想到,身旁阿聿忽然来了一句,“程铄是不是还在上面睡觉?”
此言一出,霎时把陆淮骞的小算盘打破了,他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但好在,赵铭的重点完全跑偏,他看看眼神真挚的阿聿,再看看衣冠楚楚的陆淮骞,目光逐渐变得不可置信,“你们——”
他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我去,你们进度也太快了吧,都已经上床——”
陆淮骞及时沉声打断,“赵铭,我在你眼里就这么饥渴难耐?”
赵铭嘿嘿笑了,“害,大家都是男人,我懂,我懂,欲求不满是很正常的,你不用伪装。”
陆淮骞瞄了赵铭一眼,却是话锋一转,“最近行情不好,我觉得还是得降一降财务杠杆,给酒吧多留点货币资金,分红就少点吧——”
“老板您最正人君子了,绝对不会趁人之危干这种勾当!”这次赵铭学会了抢答。
陆淮骞蹙眉解释道:“人喝醉了,在二楼睡个午觉,你别多想。”
“喝醉了,”赵铭笑着揶揄道,“那你怎么不抓住机会上啊?”
上这个字一语双关,赵铭私生活非常开放,陆淮骞早就猜到对方会是这副德行,他轻嗤一声,“所以我比你有良心,把喝醉的人拐上床的事情我不做。”
赵铭果然不理解了,“先睡后爱懂不懂啊,爱情都是擦枪走火做出来的。”
陆淮骞:“对于这句话,我持保留意见。”
赵铭先是愣了几秒,然后缓缓转过头,看向陆淮骞,上下打量,“明年就要奔三的人了,你要搞纯爱?”
陆淮骞坦然接受对方的目光,“偶尔搞搞纯爱也挺有意思的,我觉得。”
赵铭陡然想到什么,“等等,你让他睡哪儿了?”
“我的卧室。”
“卧槽,”赵铭震惊,“我俩认识这么久了,我还从来没有睡过你的卧室!”
陆淮骞挑眉,“你自己有卧室,为什么要睡我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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