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嫁(35)
“你……叫弗朗西斯吗?”
周宴回转过身来,没想到黎容突然问他这个,笑了笑说:“在国外读书的时候用过这个名字。”然后才忽然恍悟,“啊……你看过那幅画是不是?”
黎容没有说话,周宴也没有多想,只说:“早点睡吧。”然后替他关上了门。
然而黎容却睡不着了,他忧心忡忡,整夜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许久,好不容易有些睡意,迷蒙之间又回到那天,许世清在他旁边蹲下来,兴致勃勃地问他:“你画的不是《弗朗西斯》,你画的是谁,是你的弗朗西斯吗?”
黎容瞬间就清醒了。
醒来后,梦境里其他的一切都慢慢模糊了,只有一句话像是生了根,不但不褪色,反而愈演愈烈,最后在脑子里不断地重复着:是你的弗朗西斯吗?
黎容从床上坐起来,黑暗里可以看到许多画具的轮廓,他像是遭了什么令人窒息的事物一样逃出去,浑浑噩噩走到客厅里,撑着脑袋坐到沙发上,一个错眼,就看到下午他看到的那张照片。
他并没有开灯,其实根本看不清照片上的内容,但他好像无意间把两个人拥吻的身影记在了脑子里似的,即使在黑暗里,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02
凌晨三点的街道空荡荡的,使得初春夜里的寒冷更加具象了一些,黎容穿得不算厚实,孤零零地从许家走出来。此时所有的车灯流火皆蛰伏在黑暗里,像一条遥远而寂静的星河绕过他的身侧,只有沁凉的夜风会来亲近他,将他鼓噪的心绪一点点抚平。每踏出一步,就像是求道人轻击的木鱼,昼夜不歇、以此为诫,一步一声,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抬眼,恍然发觉天已大亮——这一路,竟生生从静寂走进喧嚣,从孑然一身走进人世红尘。
他逃离了白家,又逃离了许家,此时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忽然不知道该去哪里。
“白黎容?”
黎容转头,看见一个颇为眼熟的女人,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那是朝食居的老板。自己签下的名字,他自然也记得,便有些难为情,只睁着眼睛看着对方。
何姝笑起来:“哎呀,看侧影就觉得是你,果然。”她仿佛很高兴似的,热情地邀请黎容去她的店里吃东西。
“不用了,谢谢……”黎容话还没说完,便已经被何姝挽着胳膊走了,“别不好意思,我请客。上次和你一起的小朋友呢,过年那几天他还跟他哥哥来过一次,把他一起叫出来嘛。”
朝食居就在附近不远,黎容完全没有应对的经验,很快被何姝顺利地拉进了自己的店里。
“为什么不叫他呢,你们吵架了?”何姝问。
黎容全程都抿紧了唇,这会儿才微微张口道:“没有……”
何姝笑得更加灿烂,像跟黎容分享秘密似的说:“诶,他哥哥长得很好看的,把他们叫出来,算帮姐姐的忙,行不行?”
黎容讶异地看了何姝一眼。第一次跟白缘山来的时候,何姝还让他叫阿姨,这会儿却变成姐姐了。黎容又不笨,况且何姝表现得这么明显,他倒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发展。
何姝又说:“不麻烦你打电话,我上次留了他的电话,我去说,你就当个幌子就完了。以后你来我这儿吃饭,也不用记你爸账上了,我给你免单,怎么样?”
黎容没说话,算是默认,何姝便高兴地给他点了一堆东西——有些是照着他过去的单点的,有些估计是李湛或者李可的口味,然后就喜滋滋地去打电话了。
李湛没想到自己会接到何姝的电话,他预感不太好。原来何姝就古灵精怪的,据说是队里最聪明的一个,手段百出,除了白队,没有哪个爷们儿不怕她。上次在朝食居偶遇,她的性子似乎在这些年里收敛了不少,但李湛仍然忍不住眉脚发跳。
“白队的大宝贝离家出走了,这会儿正在我这里,你带着你弟弟过来。他要是还不愿意回去,你就找个理由把他领你家去,叫你弟弟跟他一起玩,免得他一个人在外头,又要翻天覆地地找。”何姝嘟囔着,“找倒不难找,就是白队太渗人!”
李湛想起第一次见黎容,他醉兮兮地冲电话骂王八蛋,不由得捏了捏鼻梁根,问:“怎么说?”
何姝便把哄黎容的话告诉他,李湛听了鼻梁根也不捏了,只说:“你坑死我算了。这话你可以跟黎容说,可别漏给我弟弟。”
“我不说,他们两个小的要说什么我可不敢保证。”
李湛挂了电话,站着叹了一口气,去卧室叫李可起床。
李可好不容易睡个懒觉,哪那么容易被他叫起来,整个人直往被子里拱,拿后背冲着他哥。
李湛伸手推了推他,说:“朝食居,去不去?”
李可迷迷瞪瞪的,李湛又重复了一遍,李可才从床上坐起来,瞪着李湛十分狐疑地问:“我没听错吧?”
“没有,黎容在那儿,好像心情不太好,朝食居的老板知道你是他朋友,刚刚打电话过来了。”
李可想起自己立志要帮黎容出气,这会儿直接从床上跳下来:“快快快!”一边穿衣服一边又问,“你开车送我去吧?”
李湛都有点无奈了,说:“我跟你一起去,你慢点,别急。”
而那边,何姝正给白缘山回消息:“早饭给他点好了,厨房在做,李湛他们也准备过来了,还有什么指示吗?”
白缘山只回了两个字:“谢谢。”
他早已经不是何姝的上属,何姝并没有必要听他的指令,这声道谢算是诚意至极,何姝却惊得把这两个字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最后一脸扭曲地感叹道:“啧……更渗人了。”
03
何姝认命地去陪黎容说话,李可和李湛兄弟两个很快到了朝食居。
即使立志要帮黎容出气,一进包厢,李可还是首先对满桌的美食发出了感叹:“哇——你爸肯定超有钱吧?”
黎容本来就吃得少,何姝在旁边说半天,他才拿筷子尖儿挟一点点,好似是往嘴里强塞一般,这下更是直接停了筷子,坐在那儿扬起头看着李可,一时间安静得惊人。
何姝和李湛对视一眼,对彼此都十分不满意。李湛警告何姝少作怪,何姝则飞快瞥了黎容一眼,提醒他这可是白队的儿子。李湛无话可说,眼看着两个小的已经凑到了一起——准确地说,是李可单方面凑到了黎容的身边,黎容不过没有将他推开罢了。他看着黎容,觉得这孩子性子安安静静的,一眼看不透底,又思及自家的孩子,相较之下,竟无奈地感到了一丝丝欣慰。
万万没想到,白队会将儿子养得这样精致,小小年纪却心思深重,叫人轻也不是重也不是。要是换做作李可玩儿离家出走,他早把人捉回来打断腿,可白队明明已经找到人,他仍旧好好儿坐在这里,吃喝都专门叫人供着,退路也替他找好,甚至直接送到跟前来,他还是眉头轻锁,一副没有被哄开心的样子。
李湛实在有些想不通。
何姝才不管这些,随便找了个借口将李湛拉出去,黎容只看了他们一眼,并未作声。李可趁机凑得更近了些,追问昨天的事情,黎容拿起瓷勺,顺着碗璧一圈圈地搅,任李可在那儿费了半天口舌才低声说:“他们要离婚了。”
他抬起头来,静静地朝李可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仿佛只是无奈之下的一个表情,过会儿又补了一句:“也好。”
李可不知道说什么,问:“那你怎么办?”
这个问题黎容从很早之前就在思索,甚至早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许多,他想了无数遍,还是头一遭被人问起,他说:“还有几个月我就毕业了,我可以自己过。”明明说着早在心里放置了许久的答案,黎容的脸上却呈现出一种类似于茫然的神色。
李可却是真正无父无母苦着长大的,看待问题比黎容要现实得多,他立刻指出最关键的问题:“钱呢?”
从进白家的门起,黎容就没缺过钱,他用着最好的东西,玩儿着最烧钱的消遣,但这并不代表他有钱。跟对待白太太完全不一样,白缘山一向无底线地替黎容的要求买单,却没有给过黎容真正意义上的零花钱,黎容也不像别的孩子懂得讨要自己的零花钱——他实在没什么可以花钱的地方,如果想要什么,直接向白缘山张口就是了。
这是他在白家所受到的最初的教育,这些年来从未改变过。
黎容顿了顿,从衣领里扯出一直佩在他脖子上的东西来,说:“这是我爸爸送给我的,他很少送我东西,应该不便宜,我可以把它卖了。”
李可惊呼道:“你爸爸送你那么贵的戒指干嘛?”
他的重点在“那么贵”,但黎容却因为“戒指”两个字几乎要跳起来,忍不住拔高了声音反驳道:“这不是戒指,这是玉环!玉环!”
“不都一样,差不多啦。”李可看了一会儿,看不出什么名堂,“这个好像真的挺贵,你舍得吗?”
黎容说:“……没什么。”说完了慢慢咬住了下唇,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第四十章
01
李可从小吃百家饭长大,故而骨子里非常古道热肠,总愿意倾心全力地替别人帮忙,一点客气都不愿意保留。而黎容的疏离简直与生俱来,即使李可揽着他的肩膀叫他住到自己家里去,他仍旧咬着下唇犹豫。
“我在车上已经探过我哥的口风了,完全没问题的。哎呀,你还磨叽什么呀?”李可从未考虑过对于黎容来说,自己的帮助是否能够被坦然接受,他只觉得肯定有别的原因,“你要是不喜欢吃我哥做的饭,咱俩点外卖好了。”
其实李湛做的饭再难吃,李可也从来不点外卖,他自小吃够了别家的饭菜,自家的饭菜再难吃也是他哥专门做给他吃的。黎容知道这一点,听他说出这话便侧眼去瞧他。
李可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当下觉得自己找到了根本原因,一脸恍然的样子,低声说:“果然是这样吧!唉,其实我平时说得太夸张了……好吧根本不夸张,就是有那么难吃!”
黎容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说:“谢谢你。”
李可摇头晃脑的,十分高兴道:“好呀,我们可以一起写作业,有什么不懂的我还可以问你呐!”
黎容的道谢并非是答应了李可的建议,但李可误会后,他也没有再解释,算是默认。
等李湛他们再进包厢里,李可立刻说:“哥,黎容这几天在我们家住!”
李湛一愣,何姝给了他一个“你弟弟可真棒”的眼神,他只好笑道:“好呀。”
假若黎容单纯只是李可的朋友,李湛此刻倒不会有那么多的无奈,但一想到自己莫名搅进了白缘山的家事里头,他便打从心底里警惕起来,装作自然的样子问黎容:“要不要跟家里人说一声?”
黎容抬头看他,说:“不用,他会知道的。”
李湛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忍不住去看何姝,黎容便也随着他的目光看了何姝一眼,何姝与李湛对视一秒又迅速撇开目光,十分镇定地红了红脸。
“……”李湛实在佩服得很。
临走的时候,何姝热心地帮他们打包了不少东西,李可很高兴,坐在车里还要探出脑袋跟何姝挥手道别。
等回到李家,李湛出去买菜,黎容便问李可:“你很喜欢朝食居的老板娘吗?”
李可忙忙碌碌地将打包盒收拾到冰箱里,欢快地回答道:“她人很好呀,又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