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嫁(40)
十九年前,似乎也就是这样场景,他劝告小妹不要沾许世清的身,她却如孩子一般兴奋地同他讲道理:“你不知道我们学校有多少女孩子喜欢他,但他唯独只和我说话。他和别的男孩子不一样,我只是想和他玩一玩嘛,难道连这你也要管吗?”
母亲曾经教她一切看上去美好的和快乐的事物,却唯独忘记教她如何生活,于是她至死都还是当年一脚踏进深渊的少女模样,一年又一年,而今她终于一脚踩进深渊里跌死了。
黎靖和闭了闭眼,觉得疲惫且无力。
第四十五章
01
许世清和周宴来的目的很简单,他们想要回黎容的抚养权。
关于所谓的“Electra”,原本不过是许世清一种无谓的猜想,但黎靖和找到他们之后,这件事情便变得严肃了起来——谁也没想过白缘山和黎容的关系已经到了这一步。黎容才多大,他能懂得什么,任谁来看,也不会放心任他继续留在白缘山身边。
若非如此,以许世清的性子,绝无可能在这个关头站出来。
周宴尽量含蓄地说出了来意,白缘山分明对此十分清楚,看上去倒是挺耐心地听他说完,才回道:“你觉得我会同意吗?”
周宴态度依旧,却并不让步,说:“那就只能走法律途径了。”
许世清却不似周宴那样客气,他直直地望着白缘山,眼神里毫无畏惧,甚至于有些底气十足的样子,冷声道:“要是走法律途径的话,依白先生的所作所为,恐怕就不止是抚养权的问题了。”
在白缘山看来,这底气则实在过于碍眼了,他脸上原本无甚表情,这下彻底冷淡下来,那种骇人的气场远非不谙世事的许世清可以抗衡的,周宴适时地踱了半步,将许世清半护在身后,代替他与白缘山对视。
白缘山眼色微沉,刚要开口,却见黎容急匆匆闯起来,毫不犹豫地站到他跟前。
此前黎容曾听白缘山提及过“谁都想要你”,但他当时神思混乱,并未细究其中含义,如今倒是全明白了。他感到一股毫无由来的愤怒,即使此前他已经做好了离开白缘山的打算,甚至无数次地借此安抚自己,但此时此刻却依然觉得难以忍受。他和白缘山之间,从来不需要别人来插足,也容不得别人插足。
“关你们什么事?”黎容道。他的声音有些过于冷刺,在这样的场合里,几乎已经可以算得上不怎么得体了。
许世清不高兴了,转而去瞪着他。
黎容深呼吸了几口,意欲平复下自己的情绪,白缘山适时伸手要把他拉到一边去,道:“大人说话,小孩子乖乖待着。”
然而黎容像脚下生了钉一样立在原地,只身子被他拉偏了一点,白缘山这才发现,黎容的眼眶是红的,但眼睛睁得很用力,一眨不眨,十分倔强地看着他说:“我长大了!”
这话他不知道说过多少次,每一次都能惹来白缘山的嘲笑,但这一次白缘山只看了他一眼,便默然松了力道。
“你们可能不太清楚,我早已经成年了,有些事情就不必要麻烦家长了吧?”黎容微微昂着脖子,望着许世清和周宴的样子难得地张扬,“你们可以直接来询问我的意见,我会告诉你们,我爱他,我想法律应该管不了这个。”
他沉着脸的样子看上去颇具威势,白缘山站在他身后侧,完全地被他吸引了目光。这是他第一次被一个人有意识地护在身后,他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刻,那感觉非常难以言喻,硬要形容的话,就好像心被烫到了。
02
许世清冷哼一声,道:“你才几岁,见过几个人,知道什么是爱?!”
周宴也说:“黎容,你还小,很多事情你……”
“十八岁,只遇到这一个人,就够了。”黎容一字一句回答道。
周宴顿时说不下去了。
在黎容闯进来的那一瞬间,周宴就知道要糟。在法律上,黎容马上就要满十八岁了,他们现在争这个抚养权其实没多大实际意义,只为了切断白缘山跟黎容的关联而已。白太太死了,黎容好歹还挂在白缘山名下,倘若这个时候许世清或者黎家站出来接管了黎容,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算随着白太太的死了结了。
但这只是他们的想法。
周宴凝了凝神,转而询问白缘山:“抱歉,我们可以单独和他谈谈吗?”还没等白缘山表露出任何不满的情绪,他又立刻解释道,“这是最后一次,黎容真心实意喊了您这么些年……如果他真的不愿意,我们也没有办法。但有些话总是要说清楚,相信您能体谅。”他并没有将“爸爸”这个敏感的字眼带出来,言行之间始终从容大方。
黎容悄悄捏住了白缘山的袖口,白缘山便不做声,听他强调道:“最后一次。”他还看了看许世清,意思是光周宴一个人表态不够,这两个人他都不想再见到。
许世清不明白爱人想做什么,但直觉性地选择相信他,周宴也颇为笃定,一副说话算话的样子,黎容便稍微回过身去以眼神示意白缘山。
依白缘山的意思,此时恨不能不管不顾地将人揉进怀里,但小家伙今天的确颇具威风,便只好遂了他的意,反过去捏了捏他的手就算作罢,任他当家做主。
“待会儿端些汤给你喝好吗?早叫厨房熬好了的。”白缘山柔声问,俨然没有把跟前这两个人放在眼里。黎容这会儿反而有些不敢看他,匆匆点了点头,白缘山才又拿出了成人的待客之道,对许世清和周宴说:“请便。”说完,便果真去厨房给黎容端汤了。
等白缘山离开,周宴于无形之中松了口气,再看黎容,便与刚才的从容又有些细微的不同,直接道:“这里并不适合你。”
黎容只是看着他,并不说话,但他的神色已经表达出了自己的不认同,甚至连开口反驳都觉得没有必要。
周宴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似的,反而将他的沉默当做默认,自顾自说道:“按道理来说,你应该跟我们住,不过我跟世清要到处跑,你学业还没完成——好在你已经到了自立的年纪了,许家和黎家又都可以照应着你……”
黎容不得不打断他:“你疯了吗?”
许世清也听得莫名其妙,周宴却反问道:“怎么?你想跟我和世清一起吗,也不是不行。”
黎容已经沉了脸,周宴仿佛终于注意到他的脸色似的,略作惊讶道:“你不是爱他吗?难道要跟他一辈子这样……招人耳舌?”
“还是说,你爱他纯粹就是儿子爱父亲那样,就想一辈子喊他爸爸?”
周宴将问题抛给黎容,气定神闲地看着他。黎容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紧紧抿着唇,过了好久才开口问:“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爱不爱他不重要,因为你年轻不懂事,要哄你容易得很,错的只能是他。”说这话的时候,周宴的声音听上去异常冷静,黎容甚至想到那天白缘山对他说过的话——这世上没有对和错,要吃苦头的人是你,那就只能是你错了。
那时,白缘山也是这样冷静,并且专注地望着他。
03
周宴和许世清走时,跟白缘山说:“黎容是个懂事的孩子。”
白缘山依然端着汤去找黎容,仿佛什么都不知道,招呼他过来把汤喝了。
黎容站在窗边,回转过身来,眼眶比方才还要再红一些,他慢慢走到白缘山身边,嘴里却说:“我不想喝。”声音软软的。
白缘山说:“喝一点,乖。”
“我以为你会说,不想喝就别喝了,熬着吧。”黎容坐到白缘山身边,说时自己忍不住笑了,望着他道,“我小时候,你都是这样的,所以我很怕你。”
白缘山也笑了,说:“不一样。”他感觉到黎容的状态有些异乎寻常,但没有任何表示,神色镇静地顺着黎容的话说。
“哪里不一样?”黎容问。
白缘山没回答,拿瓷勺舀了一匙汤,抵到黎容嘴边,黎容不得不先张口含进去。白缘山捏着他的下巴吻上来的时候,黎容刚刚将鲜浓的汤汁吞咽下去,下意识地张开嘴巴,瞬间被人擒住,好像他成了那一口鲜汤,将要被人吞进腹中。他只惊诧了一瞬,随即沉默地、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黎容……”
黎容迷蒙蒙睁开眼,一瞬不瞬地望着白缘山,他从未见过白缘山这样的神情,仿佛包含着无尽的沉默,令他无端端紧张起来。白缘山一只手轻轻抚上黎容的脖颈,过了许久也未开口。黎容的心弦绷到极致,终于忍受不住,轻声问:“你会不要我吗?”
他问这话时,两人贴得极近。白缘山闻言深深地望着他,而后将额头抵过来,两人的睫毛尖儿都几乎要错到一处。黎容的心立时慌了一慌,不由得屏住呼吸,害怕自己的心跳被对方悉数听了过去。
“我说过,你是我的,”白缘山沉哑道,“我别无选择。是你在摇摆不定,黎容,一直是你在做选择。”他的声音很轻,像某种温柔的蛊惑,而眼睛却只望着一个人。
黎容几乎想闭眼,但最终只是将视线错开了白缘山的眼睛,低声说:“我……我想答应他们。”他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此刻脑子里嗡嗡然,竟是一个完整的句子也组织不出来。
白缘山看了他片刻,说:“好。”
黎容慌乱起来:“我不是……我只是……我……”
“好。”白缘山望着他,又重复了一遍,然后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
黎容便忽然觉得,他什么都不必说,这个人都能了解。
这个人……说不愿意当他的爸爸,心不甘情不愿的,也当了这么些年,最后甚至愿意给他冠上自己的姓氏,叫他安心。但黎容忽然想赌一把,头一次,他觉得自己不会输得太惨。
白太太的丧事过后,第二日清晨,白缘山仍旧坐在餐桌上首,背脊刚挺,面容冷峻,一如过去的每一个早晨。黎容轻轻放下筷子,那一瞬间黎容莫名觉得,假若自己不在男人身边,他大概是很孤独、很孤独的,这使得他开口时声音有些滞涩,但仍旧说:“吃好了……我走了。”他站起来,见白缘山收紧下颌,点了点头,一时不知说什么,便沉默着往外踱。
一直走到门口,周宴的车停在那里等他,他在大门口顿住了脚步,大门缓缓往两边开,他却转身往回跑,一路跑过前坪,跑过客厅,直到又看到那个身影,才将将停在了餐厅门口,仅以目光踱过最后这一段路,最终落到男人身上。
白缘山仍然是他走时的模样,坐在餐桌后头抬眼望他,神色非常地稳,似乎对他的回转并不惊讶。
黎容恍惚地抬腿往前走,走了没两步,终于跑起来,急不可耐地扑到男人怀里——白缘山恰恰站起来,将他接了个满怀。
“别人在等你。”白缘山轻声提醒道,手臂却顺从地环着他。
黎容闷闷地问:“那你呢?”
白缘山顿了一顿,才说:“我也在等你。”他的声音轻柔得仿佛带着笑意,又恍然似一声叹息。
黎容抬起头来,头一次主动地勾着人的脖子吻上去,睫毛轻轻地颤。白缘山箍紧怀里的人,几乎是一瞬间夺过了主权,仿佛面上所有的从容、温柔皆为幻觉,此时此刻才露出凶狠的本质。
过了许久,黎容已恍恍然不知所以,喃喃道:“我爱你。”
“我知道。”
黎容终于略微回过神来,耳廓通红,盯着白缘山眼睛里的自己来回看,最终低声道:“你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