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色(2)
也正因为如此,作为即将撤出上海的特务机构少将处长,顾默征接到上峰指示,命令其假扮顾卿贤,继续留在上海以商会老板的身份同日本人周旋。
至于真正的顾卿贤,则须以顾默征的面目随众撤出上海,且为以防变故,还要随时听候军统的安排。
“日军想在短期内完全控制上海经济,势必要拉拢各大商会。”
此刻,顾默征依旧板着脸,沉声说道。
其实他并不确定顾卿贤的态度会怎样,也可以说,他几乎不抱任何期望,只等必要时刻用一贯的手段逼其就范,即便对方是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亲兄弟。
然而出乎意料地,顾卿贤的回答干脆直接。
“你们剿□□,与我无关,我毫无立场,更别指望我配合一兵一卒。不过倘若你们要对付的是日本人,我倒十分乐意把这身份暂时借给你。”
“我只有一个条件,”说着,顾卿贤咧嘴一笑,语气随意,“这个身份说到底是我的,所以
没我的允许,必须给我保证要活着,活着还给我。”
顾默征神色一滞,继而看向对方的眼里多了一丝模糊不清的意味。
而顾卿贤事不关己一般轻笑几声,转向正走下楼的顾太太:“母亲,东西可都收拾好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顾卿贤站起身,却突然凑近顾默征,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兄长,我今天尊称你一声兄长,也在此提醒你一句,千万别小看了日本人,免得除了身体,连心也搭进去,不划算。”
说完,看了顾默征一眼,顾卿贤转身上楼,边迈步边笑,似在自言自语:“我可不希望日后
一群报社记者追着我打听和日本军官那点劳什子事儿。”
“……”
顾默征不语,只是本来冷峻的面孔更显薄情。
第2章 禁色(中)
5.
顾默征站在南市的一片废墟上,日军放火连烧9日,百姓死伤无数。
毫无疑问,上海沦陷了。
“先生,”身后一名家仆模样的年轻人低眉向前,嗓音沉稳,“该回去了。”
尽管由于身份的缘故顾默征早已换下原本的军统制服,取而代之的则是顾卿贤最喜欢的一套银灰色西装,做工精致剪裁合体,衬得整个人愈发挺拔,且多了几分英气。只是其眉宇间凌驾于任何人之上的强势依旧不容小觑。
转过身,顾默征正打算离开,却忽然抬头,眉头微蹙地看向几尺开外一处焦黑的土墙。
土墙一角,蜷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下巴埋在两膝间,只露出半张脸,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顾默征的方向,满是戒备。
许是此情此景当真触了顾默征的心,换做以往他决计不会做出的举动,如今,借用顾卿贤的身份掩饰,倒也做得心安理得。
只见他走过去,站在小孩面前。
小孩抬起头,是个男孩,八九岁的模样,衣着脏乱,瘦小的身子微微发着抖,投向顾默征的视线仍旧充满警惕,只是离得近了,细看之下,那双一尘不染的瞳孔里,却又隐约带了几分憎恶,努力压制的憎恶。
这般年龄的小孩,竟然会懂得隐藏自己的情感。
莫名其妙地,顾默征觉得男孩的目光尤为熟悉,似乎很多年之前,也曾有这样一个男孩,用同样的目光,看着另外一个人。
只可惜,他记不起那个男孩的模样。
而晃神间,地上的男孩突然起身,一直藏在袖口下的刀刃猛地朝顾默征身上刺去。
虽面上有少许的诧异,然而顾默征毕竟是特工出身,对付这样一个小男孩可谓游刃有余。
于是意料之中的,避过男孩手上刀刃的同时,身后传来某个中年男人急切的呼喊:“快跑!”
毫不犹豫地,顾默征一脚踢碎男孩的右膝盖骨,弯腰躲开身后一连串子弹,再回头,十几个人从周围冲出,迅速向中心靠拢,许是顾忌着顾默征脚边不能动的男孩,一群人只端着枪,并未马上扫射。
冷哼一声,顾默征猛地单手将男孩扛起,与此同时迅速拔枪,对方两名人员被毫不留情地击毙,至于顾默征身旁那名家仆打扮的年轻人,此刻也已娴熟地掩护顾默征退出包围圈,顿时枪声四起。
如果绝非必然,顾默征当真不打算在刚刚被日军洗劫过的地方杀人,尤其,是中国人。
只可惜,不过片刻,对方仅剩下了七八个人在继续咬牙坚持。
他们低估了“顾卿贤”,或者说,他们没有想到眼前的“顾卿贤”会是那个身手强大的军统特工。
而更出乎意料的,是日本人的突然介入。
6.
十几个人,不出一刻钟,已然成了十几具尸体。
顾默征看着面前的人,这是调换身份后与对方的第一次见面。
顾默征确信,即便没有对方的介入,那十几个人依旧逃不开一个死字,然而,死在日本人的枪下,他不允许。
“杀了他们。”
顾默征开口,神色平静。
前田轻描淡写地一笑,转身,枪声过后,十几名日本士兵相继倒下。
“顾处长满意否?”
轻擦着枪口,前田抬起头。
而顾默征早就料到,之于此次身份调换的任务,最棘手的敌人便是前田平。因此几番考虑过后,他决定继续以真实面目来面对此人。
他知道前田因为什么接近自己,所以他如今要做的,不过将计就计罢了。
至于其他缘由,他不觉得有必要深究。
总之,他不会让任何人给自己的任务造成任何困扰,包括前田。
顾默征略微偏头,眯起眼,视线投向前田身后的副官。
“呵,我也只剩这一条忠犬了,顾处长给个活路。”看出顾默征的心思,前田笑着解释。
沉默片刻,顾默征冷哼:“随你。”
前田轻笑,忽地凑近一步:“话说回来,顾处长往后当真要注意了,顾卿贤可没您这样好的身手,您说是不是?”
顾默征皱眉,如对方所说,他刚刚的确疏忽了这一点。
而言罢,前田退回身子,余光扫向顾默征脚边的男孩。
定是膝盖疼得厉害,男孩脸色煞白,由于只穿了件破旧的布衫,冷得发紫的嘴唇不住颤抖,身体歪倒在地,一只手按在膝盖一侧,小小的模样极其可怜。
然而尽管如此,男孩的眼睛却从未离开过顾默征,直到前田低头去看他。
顾默征不愿过多滞留,只瞄了男孩一眼,却并未打算再做什么。
正因为如此,当前田猛地将枪口对准男孩的额头时,顾默征蓦地一怔,终究没能及时阻拦。
两声枪响相隔不出一秒,男孩无声息地倒下去,而前田则侧着身,握枪的手臂上有鲜血从袖口滴落。
副官早已冲上前,紧盯顾默征仍旧直指前田的枪口。
哪怕前田稍慢一步,此刻的他也会同男孩一样没了呼吸。
顾默征面色阴沉,就那么越过副官的肩头,直视前田终于收起笑意的眼角。
而前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出人意料地有那么几秒钟的失神。
半晌,前田轻吐出一个字:“滚。”
虽目光是向着顾默征,然话却是对身前的副官所说。
副官略微迟疑,低头退开。
于是前田毫不犹豫地走上前,身体抵至顾默征的枪口,面色难得一本正经:“顾处长今天不杀他,十年之后一旦他得了势,他第一个就杀死您。”
说完,恢复一贯的神色,前田眉角略弯,目光闪烁不定,似在隐藏什么,又似在透漏着什么。
顾默征皱起眉,显然,他没料到前田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与此同时,他更觉警醒的,是他忽然发现,也许自己一直都不曾看透他。
若说是做戏,那对方做得也过于足了些。
索性收了枪,顾默征面上带着不屑:“想置我于死地的人数不胜数,十年之后?倘若十年之后我仍活着,我倒要看看,不怕死的人究竟能有几个。”
“你必须活着,”不等顾默征话落,前田的声音随即响起,“而且不止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你都得活着。”
眼中掠过一丝异样的情绪,顾默征紧抿起嘴,面色严肃。
前田却只是一笑,抬手拍对方的肩:“论演技,顾处长果真还生涩了些。”
“说起来,我倒和阁下的弟弟有过一面之缘,他可从不会露出您这样的表情,”语气随意,前田伸手弹落对方肩膀的细碎土屑,“所以您待会儿要当心了,我老师想找您聊聊。”
7.
近藤久武,曾为日本第一师团陆军上将,虽现已退役,然其在日本军方仍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而除去前田老师的身份,这人却也是前田的养父。
顾默征曾简单调查过前田,资料中表示,十几年前,前田的父亲死于内乱,因为母亲曾为近藤旧识,不久之后前田就被近藤所收养。
当然,前田八岁以前的事情并不是顾默征的调查重点,何况顾默征也没那些个闲暇的功夫去逐个了解,所以即便资料上有几处明显的漏洞,他也并未加以重视。
如今,同近藤面对面而坐,顾默征突然觉得,也许,自己对前田的调查还远远不够。
其实谈话并无涉及战略问题,简单而无趣,只是席间近藤曾递过一杯茶,顾默征礼貌性地接过,报以歉意地一笑:“几日前遇上暴徒,手指有些个擦伤,行动多有不便,还望先生不要介意。”
近藤看了眼顾默征右手间缠裹的纱布,颔首回笑道:“不妨事,顾老板多虑了。”
“那就好。”顾默征笑了笑,松口气的模样真就同顾卿贤如出一辙,外人看来,的确难辨真伪。
于是相互寒暄着,半个时辰过后,顾默征起身告辞。
出了门,顾默征却忽地皱紧眉头,他知道,如无意外,自己一定暴露了。
手表。
机关算尽,他竟忘了最简单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