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色(3)
商人的时间观念很强,尤其像顾卿贤这种抛头露面的人物,一块价格不菲的名牌手表更是其身份地位的象征,他没有理由不戴在身上。
可他只遮住指间那一块因常年摸枪而磨出的厚茧,完全疏漏了手表这一细节。
果不其然,不知近藤是否通过手表而从中看出了些许端倪,顾默征才刚离开,他便潜人唤过了前田。
“老师。”
前田立于近藤身后,头微低,十分恭敬。
近藤一言不发,粗糙的手掌来回磨拭腰间深灰色的刀柄,看着窗外一节树枝若有所思。
几分钟过后,近藤用日文讲道:“……杀了他。”
入耳,音色苍老却不容抗拒,前田张嘴想说句什么,然而下一秒便突然止住,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刀尖,停顿几秒,最后垂下眼:“……好。”
8.
前田从窗口翻入卧室的时候,顾默征毫不留情地扣动了扳机,同时关掉床头的台灯。
带了消音装置的□□只“咔哒”一声,伴随对方一阵极轻的闷哼,顾默征微微蹙眉,倚靠在门边,呼吸稍显紊乱。
然而出乎意料地,时间一分分过去,对方却迟迟未有其他的举动。
习惯性地眯起眼,顾默征逐渐适应屋内的黑暗,转过身,视线投向窗口,帘下的身影也越发明显起来。
而此刻,顾默征才突然意识到,空气中的血腥味似乎略浓了些。
抬起手,却在指尖触到开关的前一秒听见对方轻喘着阻止:“别动。”
“开了灯,外面的人会怀疑,”前田的声音低哑,像是在极力隐忍什么,“放心,他们没胆量闯进来,我待一会就走。”
“……”
顾默征紧握手中的枪,沉默片刻,忽地大步走过去。
借着不算明亮的月光,顾默征俯身,等看清了眼前的人时,眸色骤然变冷。
前田满身血迹,肩膀,腹部,大腿,都带了严重的刀伤,腰间一处伤口略新,鲜血不断淌出来,枪伤,显然是刚被顾默征所致,而后背紧靠在窗帘下,依稀可看见额头上紧密的汗水,连同眉角的血水一齐滑落,滴在撕扯开的领口,极其狼狈。
“发生什么事?”压下心底一丝莫名的浮躁,顾默征抬手,枪口朝上,动作生硬地挑起前田的下巴。
前田被迫与对方平视,看着对方毫无波澜的瞳孔,竟突然咧嘴一笑:“他死了。”
“……谁?”
“近藤久武,”前田低声答道,笑意更浓,“我杀了他。”
闻言,顾默征神色微变,视线扫过前田的伤口,隐约明白如此严重的刀伤究竟从何而来。
于是,短暂的停顿过后,顾默征开口:“为什么?”
“……”
喘息声加重,前田的脸色愈加难看,大滴的汗珠落在睫毛上,眼里却依旧是露骨的调笑:“私事而已,顾处长真的有兴趣要听?”
“……”冷眼看了看面前这人,顾默征起身,不顾是否会扯疼对方的伤口,动作粗鲁地将人移至地下室,开了灯,通亮一片。
尽头有一间不大的卧房,进了屋,顾默征把人甩到床上,转身打开手边的立柜。
里面是各类医学器具和急用药品,依次拿出几种手术的必需药具,顾默征动作利落地换了衣服,再次回到前田身边的时候,口罩下的嗓音不带任何温度:“忍着,麻醉剂也许不够。”
他曾跟随一位德国籍教授学习半年外科研究,做了军统特务的前几年身上的伤口多数都由自己简单缝合,而眼下的情况送医院必然要惊动日本人,想要前田活命也只能如此。
“我不管你有什么隐情,”割掉对方被血浸透的衣服一角,顾默征语气寒冷,“总之,我警告你,别跟我玩花样。”
第3章 禁色(下)
9.
关于近藤久武的死讯,日本军方并未过于重视,这一点有些出乎顾默征的意料。
当然,也许前田早在事先做了足够准备,毕竟被其刺杀的,是可以动摇整个日本军方的绝对势力之一。
而“凶手”在第三天被执行枪决,顾默征猜得不错,所谓的“凶手”,是前田的副官。
有种人,似乎自出生起,就注定为另一人而活,而死。就如有些事,似乎从某一刻起,无论意愿与否,一旦偏离最初的轨道,它便再回不去起点,你控制不了,他控制不了,强大如顾默征,同样控制不了。即便它被世人所唾弃。
忽然停下动作,顾默征看着身下背对自己的男人,第一次,有了想彻底了解对方的念头。
他总会莫名其妙地想起南市那个男孩,可奇怪的是,那男孩原本清晰的模样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则是另一张陌生的面孔。而虽说是陌生,他竟还隐约觉得几分熟悉,那感觉非常不好,因为他向来不屑于模棱两可的东西。
许是停滞的时间久了,前田微微侧头:“顾处长可是有了烦心事?”
顾默征抬眼,视线落上前田额角一处才退去痂的淡色疤痕,沉默几秒,破天荒地伸手扳过对方的脸。
“我们曾经见过?”紧盯对方琥珀色的眼睛,顾默征再次问道。
“没有。”
仍旧同先前的答复一样,前田低低地嗤笑一声:“怎么?顾处长又错把在下当做了谁么?”
听起来不过一句无心的玩笑话,顾默征却猛地蹙眉,他明白前田的意有所指,林棠,每次到了情不自禁时,自己口中唤的都是这个名字。
可笑,可笑之极。
林棠怎会和日本人混为一谈。
目光投向前田微抿的嘴角,顾默征不晓得内心突如其来的烦躁究竟因何而起,他只下意识地抓起对方的头发,随后粗喘着吻了上去。
前田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痛吟,继而扭过身子,一边勾住顾默征的脖颈一边屈起双腿,使其更紧密地缠上顾默征的腰际。
在此之前,除非必要的身体接触顾默征从不会多余碰他分毫,更不会像此刻这般面对面攻城掠地。
撑起身,顾默征一路向下,动作狂野干脆,他忽然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前田被自己征服的摸样,就如最后一层薄纸被挑破,骨子里的暴虐因子在这一刻悉数释放,他想要眼前这个男人,要他牢牢记住,除了他顾默征,任何人都不可以如此待他。
木制的床板发出一阵阵声响,情动,却不真实。
而半个时辰过后,顾默征已穿戴整齐,瞄了眼那人满是痕迹的脊背,转身走出去。
“重新给我一份前田平的资料,记住,是所有。”
上车之后,顾默征吩咐道。
10.
1937年底,日军攻陷首都南京,并对南京百姓进行了惨绝人寰的杀害。
虽然日本军方试图封锁消息,然而通过电台或一些外国驻南京记者发来的稿件,上海租界等区域无不知晓日军令人发指的恶劣行径。
而顾默征,自是早已接到上峰通知。
凌晨四点,顾公馆一片寂静,顾默征倚靠在大厅的木椅,屋内光线晦暗,门外,则是上海几年不曾遇过的大雪。
前田进来的时候,风衣和帽檐上落满了细碎的雪花,连眉梢都是白色的。
而顾默征一反常态,竟似看不见一般,面上毫无波澜。
于是缓步移至对方跟前,前田站得挺直。
“……看来顾处长,也不过如此。”
昭然若揭的挑衅,成功将对方的视线转移到自己身上来。
顾默征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血丝,目光狠戾,半晌,起身靠近前田,自牙齿间迸出几个字:“你有胆量再说一遍。”
前田发出一声轻微的哼笑,直视眼前的人,挑着眉,却不再讲话。
顾默征眼眶通红,紧抿嘴唇盯着对方眼角那一抹浅笑,那笑容在此刻看来尤其刺眼,内心几百种声音无不叫嚣着命令他马上杀了他,杀了他,就不需再拼命压抑。
双手早已紧握成拳,指关节因为过于用力而发出的声响清晰可闻,顾默征恨透自己的犹豫不决,从来就没有人能让他如此痛恨自己,即便是得知林棠被日军杀害那一刻,他也不曾后悔自己不去搭救那人的薄情。
而如今,区区一介日本人,竟让他没有办法痛下杀手!
作为一名军统特工,他简直不可理喻。
于是几乎下一秒,前田猛地弯下腰,身体朝后摔了出去,一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被撞倒在地,瓷瓶破碎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内极为刺耳,飞溅开的碎片割破前田的嘴角,血顺着下巴滴落,前田却只是抬起头,望着向自己走来的身影一动不动。
“喜欢?”冷哼着,顾默征慢慢俯下身,眼中的杀意不加丝毫掩饰,“我今天便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喜欢我。”
话音未落,前田一声闷哼,继而喉间是一连串极力压制的痛喘。
顾默征就那样一根根折断对方的右手手指,紧接着抓起对方的头发,膝盖重重磕上对方的鼻梁。
可是不够,远远不够,他要让他同南京死去的百姓一样疼,彻骨的疼。
几声枪响,前田的左手和大腿鲜血直流。
顾默征眉头微蹙,眼底有少许犹豫一闪即逝,抬脚,踩上前田正流血的伤口。
随着脚上力度的加重,顾默征眼见对方愈发隐忍痛苦的表情,指尖轻颤,却仍旧不留丝毫情面。
“你们日本人,不配活在世上。”
离近那人的脸,顾默征半眯着眼,神色认真,一字一顿地说道。
“……”前田张了张嘴,似乎努力了很久才说出话来,嗓音涩哑,“……顾处长还不动手?”
顾默征面色一凛,身形顿了顿,紧握枪柄的手掌竟有血缓缓滑落。
几秒过后,顾默征忽地抬手,枪口狠狠抵至前田的眉心。
前田仰起头,因为疼痛而面色发白,却只一味地笑,笑着等顾默征扣动扳机。
自他踏入顾公馆起,他就已经猜得到自己将面临的结局,只是这结局若为顾默征所期望的,即便是死,他也欣然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