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发送匿名骚扰唧照的男人的一生(8)
你将他让进屋里,他与你问了早,彬彬有礼地坐在沙发上。
他同你聊了很多。
他说他理解你的痛苦,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是那是他唯一的女儿,他希望她能过上更加轻松的生活。
他说了很多关于她的事情。
他回忆自己如何教会她游泳,如何从六七岁开始每年夏天诱拐她与自己一同去郊区的仙鹤湖游泳,这害她被晒成黑炭,并因此招致同学的嘲笑;你听他形容,说当他听见刚上初中的女儿提出要学钢管舞时是多么怒气冲天,然而,即使再生气,他也不得不揣着满肚子阴火了解钢管舞的知识,最后,他百般不愿地替女儿报了舞蹈兴趣班;他说她有一次背着家里剃了板寸,回家后他见了被气了个倒仰,然而再气,她的头发也不能一夕之间全部长回来。
他说,自己的女儿还在犹豫,但是看着她哭着跑回家,他还是忍不住冒昧地替她做了选择。
他说这间公寓可以留给你,他也愿意替你支付治疗所需的费用。
最后,他拍了拍你的肩膀,叹着气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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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然不能接受钱和公寓。
你搬出来。
你回到踽踽的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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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拿到了一注证。
同时,你的病情加重了。
由于长期的劳累,加之分手的抑郁,你的病情向着不可控的方向奔驰而去。你的发作愈发凶猛,同时,看似正常的时间里,你感到欲望如潮水般退去。你不再渴求加薪升职,不再被色香味俱全的美食诱惑,性感的异性在你眼中变成一大团行走的肉体。除了维生所必须的工作,你什么也不想干,你不想看剧,不想上街,不想打游戏。所有的闲暇时间你都用来睡觉,但是,你不会真的睡着,你只是一直躺着,有时醒,有时睡,有时半睡半醒。
你发现自己衰老的速度比常人要快。你的公司有一个与你同龄的同事,刚进公司时,他看起来比你成熟,现在,就算说你大他十岁也有人相信。
你想,此生你大概再也负担不起一场新的恋爱了。这是你的初恋,也是你的终结。
你又想,这场恋爱并不是全无好处。与女友相处的两年多时间里,你体验到了自己久不曾体验过的活力与快乐。而且,自从与女友同居,何因再也没有跟踪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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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你与何因的纠缠终于停止,却忽然在医院看见他,他同你的医生站在走廊上交谈。
你毛骨悚然。你开始怀疑自己加重的病症里有他的手笔,你怀疑他与女医生的关系,你怀疑女医生是不是又是甜甜的朋友、姐妹、仰慕者。你浑身颤抖,几乎当场崩溃。
你的医生看见你,刚想和你打招呼,就发现你的异常,她满脸焦急地跑过来,安抚你,嘴里叫着你的名字,你慢慢安静下来。何因闻声,转头看你,满脸不可置信,他盯着你衰老的容颜,辨认良久,恍惚地喃喃道:“……是肖瀚?你是肖瀚?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闻言,你怒不可遏,刚刚平静下来的情绪再度失控。你恨透了何因茫然无觉的模样。你挣开女医生的手,大步行至何因面前,对他又踢又打,他被你踢中小腿胫骨,踉跄几步倒在地上。你狠狠地踢他的肚子、踩他的背。他没有还手。几个男医生上前拉开你,你不停挣扎,何因从地上爬起来。你泪流满面,浑身抽搐着对他大吼道:“我怎么变成这幅模样?还不是拜你所赐!”他震惊地看着你。你被绑在床上,喊哑了嗓子,涕泗横流,看起来十分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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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你终于恢复了理智。
与女医生的交谈中,你得知她与何因没有特殊的关系。这两年,何因不再做心理医生,他安安心心当他的诊所老板,把看病的事情交给手下的员工。同时,他开始拓展药品贩卖的业务,这可比看病挣钱多了。他来医院不过是为了推销。
弄清楚情况后,你不由得为自己的草木皆兵自嘲。
何因想进病房里看你,被你的医生拦住了,为此,你心存感激。
你躺了一会儿,完成例行治疗,带着药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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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医生忽然联系你。她告诉你有一位权威医生愿意接手你的治疗,并且,你得到一批免费的昂贵药品,说罢,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嗫喏着唇欲言又止。
你静静地看着她。
半晌,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告诉你这些都是何因为你提供的。
你想摔门而去,又知道自己不该将脾气发在医生身上——她完全可以不管这档子破事。她也是为了你好。
你强笑,告诉她自己会好好考虑。她叹了口气,攥住你的小臂道,她不知道你与何因有什么冤仇,但是,命比什么都重要。
你抬眸,从她的脸上读出关切。两三年的时间里,她一直担任你的医生,你们没有发展出什么私底下的联系,但是她一直对你尽心尽力。
你笑了笑,这次是发自真心的。
“我会好好考虑的。”你重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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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你接受了何因的馈赠,转去那位权威医生手下接受治疗。
就像你之前的主治医师说的那样——没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
权威医生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先生,他笑容和蔼,神情平和而悲悯,显然见过太多沧桑世事。他的医术的确高明,你的病情渐渐控制住,你的发作频率逐渐降低,虽然每次发作仍旧剧烈。
你前去缴纳诊金,却发现所有费用都被缴过了。你想,自己或许应该有骨气些,但是你缴不起权威医生的诊金,买不起那些长期服用的昂贵药品。左右何因是个“拆迁富”,估计这两年卖药也挣了不少钱,不花白不花。你如是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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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干脆辞掉工作专心治疗。没有药费的拖累,凭借挂证的收入你也能维持生活。其实你不太舍得辞掉这份工作,你喜欢这个公司的氛围,然而你心力交瘁。你找到院长,向他提出辞职的请求,并告知原因,他沉默半晌,笑了笑,说如果想回来,这里随时欢迎你。
你住进医院。
你的焦躁和异常勃起得到控制,但是,你感到自己渐渐失去活力。没有工作的催促,没有挣钱的侵扰,你失去了最后的从床上爬起来的理由。你整日整日躺在床上,连手机响了都懒得接,即使它就放在床头,离你不过一臂的距离。你醒了睡,睡了醒,晨昏颠倒。
你开始失眠。
某日,你艰难地入睡,不到两个小时又幽幽转醒,你觉得自己的颅骨内仿佛有一只鼓胀的气球,它挤压你的大脑,使你的头沉闷地胀痛。你睁开眼,麻木地躺在床上,发现有人抱着你的小腿哭泣。那人卑微地跪在床尾,双手隔着被子搭在你的脚踝上,他泪如雨下,浑身颤抖,却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你忽然意识到,哪怕你立即恢复健康,长命百岁,此生也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与你产生如此紧密的联系了。你们就像清水与墨汁,一夕混合,之后污染彼此,缠绵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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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你症状的变化,医生修改了你的治疗计划,你按照他的指示服用药物,按照他给出的方法培养新的条件反射。渐渐地,你的行动力回到你的身体里。当想吃桌上的水果时,你能驱动自己站起身来,将他们洗干净,送入嘴里。然而,当想划开自己的手腕时,你也能驱动自己站起来,翻找洗漱包里的刀片。
你划开自己的手腕,发现医院的卫生间里没有浴缸,你只好拿了一只脸盆,用它装满温水。你将手腕浸入水中,但是脸盆太小了,你必须维持一个特定的姿势,才能保证伤口浸在水里。
折腾许久,你的手臂麻了,水凉了。
你无趣地将水泼掉,躺回床上,良久,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当天,傍晚的时候,何因来看你,发现你手上的伤口。他面容扭曲,一副无法承受的样子。你觉得厌倦,你想睡觉,但是他在你耳边喋喋不休。你打了他一耳光。他愣住了。你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恃伤行凶,就像何因曾经做过的那样。何因终于意识到自己加害者的身份,于是你拥有了受害者的特权。
想到这里,你叹了口气,对他说,我没事,别担心。
闻言,何因显得更加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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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新出现的自杀倾向,医生斟酌良久,为你换掉服用着的一种药物,你发现焦躁与异常勃起又开始侵扰你。
你想,自己也许应该出去见见人,不要把自己整日锁在病房里。你觉得,还在上班的日子,你的状态反而好些,因此你觉得自己还是需要与人类社会保持一定的联系。你将这个想法与医生商量,医生同意你的观点,不过建议最好有人陪同。
你犹豫着要不要将这件事情告诉何因,最后还是决定不出门了。转过天去,何因主动提出陪你出门,你这才想起来,自己能得到这位医生的诊治全是何因的功劳。
你加入一个桌球俱乐部。
你的状态渐渐好起来。
由于你的好转,加之工作的繁忙,何因偶尔让你独自出门。
某日,你独自前往桌球俱乐部,途中经过一个商业区,你在黑色的亮面橱窗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你发现自己看起来几乎像是五六十岁的人。你的心中涌现出巨大的绝望。你忽然对着汹涌的车流直直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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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你的一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