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业板(14)

梁北川手臂的石膏已经可以拆了。
宋老也该出狱了。
梁北川亲自开车接的人。那天一大早，阴沉沉的，天空仿佛擦了一层灰。高墙之外，两名警卫的押送下，梁北川再次见到老人苍老却平静的面容。
十四年不过弹指。
宋世豪的目光一如当年温和：“小梁，好久不见。”
梁北川的心脏骤然间揪在了一起，忍不住红了眼眶。
曾经的宋老，手握临塘烟草厂的生杀大权，只要有门路弄一张宋世豪签过字的购买临塘香烟的条子，坐地就能赚上几百万。他是当地的纳税大户，在那个全国一样穷的年代，N省穷出了名，穷成了洼地，临塘的烟农们却早早盖起了二三层的小洋楼。
人一辈子起起落落，越往高处走，每一步都踩悬崖边上，稍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梁北川一边开车，一边道：“咱们先去吃顿饭，我给您好订了酒店，临塘的老房子已经让人收拾好了，您先在这歇两天，看着想什么时候回去？”
宋世豪目光落在车窗外边，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明天就走吧，B市我住不惯。”
梁北川：“成，那就定明天的飞机。”
***
莲花山风景如旧。
烟农们冒着蒙蒙细雨，一早到了山下，等候这位年逾古稀的老厂长。
放眼望去，满山遍野全是撑着伞的烟农们，他们有的已是耄耋之年，有的不过十六七岁，冒着小雨，执着地等候一位老人。
这位老人曾白手起家，敏锐把握到改革开放的发展机遇，大胆改革，将一个濒临倒闭的国企变成了承担全省税负过半庞然大物，让全临塘的烟农们吃饱了饭，富起来了。
是他铸就了临塘烟草厂的传奇。
宋世豪说：“小梁，你也忙，送到这就可以了。”
梁北川目送老人下了车，撑着伞的背影融入那蒙蒙雨幕。狱中受了寒，他腿脚不便，后背也有些佝偻，很快有人迎上来，搀扶住了这位曾经指点山河的老人。
临塘还是那个临塘，宋世豪还是当年的宋老。
梁北川只知道一朝颠倒，曾经有多辉煌，当下就有多落魄。
却忘记了英雄暮年，依旧还是英雄。
一切都会好的。
***
兰宜亭。
欧式吊灯下，一桌子菜品类丰盛，色泽诱人，只是在座的两位都没怎么动筷子。
梁北川：“宋老身体不好，上了年纪，身边没个人跟着，难免会有不方便的时候。我看着找了位保健医生，至于警卫员调配还等批复，这段时间还要麻烦蒋厂长照顾一下。”
曾经的副厂长，现任临塘烟草厂厂长蒋泽国：“宋老对我多有提携，这点事情不用梁总说，我也会注意着。”
梁北川举杯，敬了蒋泽国满满一杯酒。
蒋泽国：“当年是宋老带我们摘了贫困县的帽子，临塘的烟农们都很尊敬宋老，梁总大可以放心。”
梁北川：“这边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看看宋老有什么想做的，如果能搭把手，麻烦蒋厂长知会一声，我一定全力支持。”
一顿饭吃得七七八八，梁北川有求于人，难免多喝了几杯。他一路送蒋泽国上了车，又回洗手间冲了点水，算是清醒一些。
梁北川离开洗手间，走出去没两步，听见拐角处一个声音。
“不用送了，顾叔叔。”
下一刻，一行人从他面前走了过去，打头那个中年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临塘划属的M市市委书记顾柏霖。
顾柏霖身边是一个年轻男人，刚才就是他的声音。那人二十出头年纪，戴着平光眼镜，镜框遮住了眼角泪痣，嘴角勾着一抹浅淡笑容，低头说话的时候倒是一副斯文和气的模样。
梁老板不知道自己最近是走了什么运气。
似乎感受到梁北川过于直白的视线，年轻人话说到一半，抬眼望了过来。
正是卫永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溯回，不寿 投雷，爱你萌啵唧~


      第21章 穷途3
十五年前，举报N省官员贪污腐败的信件送上了中央，省委书记被拉下台，N省政坛一场大地震，原省委班子倒台，紧接着曝出了宋世豪案。
代替落马的原省委书记，还未入职中央政.治.局的卫光烈带着自己的领导班子上任，成了N省一方大员。
卫光烈是N省走上来的，M市是N省下辖地级市，卫永嘉认识顾书记不奇怪。
就是在这里撞见，让梁老板有点意外罢了。
卫永嘉看见梁老板，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也是惊讶。但他很快收回了目光，低声对顾柏霖道：“这次来也没什么别的事，就是看看祖母，跟老人家说几句话，没必要摆这么大排场。”
卫永嘉祖父卫书存参加过大革命，担任过老革命根据省军委常委，是建国以来元老级别的人物。卫光烈被双规后，退休多年的老人家一时间身心俱损，往后就和妻子叶萍度一直待在了N省，前年因病医治无效去世。
卫永嘉没有跟他打招呼的意思，梁北川也懒得蹚浑水，识趣地绕了开来。
反贪反腐最忌讳官商勾结，一个有钱无权，一个无权有钱，权钱联手，碰着了不贪都难。
卫光烈自身能力够硬，又是老革命前辈的儿子，走出上山下乡的学习班，基本一路扶摇而上，胆子大了连红线都敢往上踩。
甚至在后来娶了关驿忠的小妹关欣，也是因了关欣去世的早，否则卫光烈倒台的时候，就不是差点把百纳拖下水了。
与卫光烈明目张胆官商联姻相反的是秦老的谨小慎微，据说当初秦爱茹背着父亲偷偷和关麟领了证，木已成舟，秦老得知后破口大骂，直言要把秦爱茹轰出家门，从此断绝父女关系。
后来关渠脱离百纳联合，自立门户，大概也是有这方面考虑在里面。
梁老板走到门口，点开APP准备叫车，自己却先一步被人叫住了。
“梁北川。”
梁老板回头就看见拎着车钥匙的卫小公子。
卫永嘉摘了眼镜，在走廊里梁北川没仔细看，这会儿才发现对方脸颊有点不正常地发红——不知道是不是醉酒的缘故，不过照理说一个顾柏霖还真没那本事敢灌卫小公子——整个人也看起来蔫不拉几的，像是只霜打的茄子。
说话不到三句，卫小公子就开始支使梁老板：“帮我开车，头晕。”
梁老板：“我也喝酒了，酒驾犯法的，你想看我蹲牢子吗？”
屋里屋外的卫小公子完全是两个版本，这会儿的卫永嘉八成脑子不太清楚，拧着眉毛问梁北川：“那怎么办？”
梁北川：“我给你叫出租…”
“不行！”话没说完，卫小公子一句话打断了他，“不干净，不安全。”
梁北川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伸手在卫永嘉额头上碰了下，不出所料，烫的不行。
卫小公子怕不是烧糊涂了，就这样还出门应酬，怪不得刚才走廊里说话就有点有气无力。
酒驾是不可能酒驾的。不说别的，就梁老板认识的几位进监狱走一遭少说都是涉及人民币上千万的大案，他要是因为酒驾被关进去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梁北川无视卫小公子的要求，叫了辆出租，把高烧中的卫永嘉强行塞了进去。
梁北川一上车就对司机说：“去附近大一点的医院。”
卫永嘉烧得糊里糊涂，靠在车门上还在那跟梁老板絮絮叨叨：“梁北川你说，跟这些人打交道是不是特别烦？”
半路莫名其妙接了卫永嘉这么个烫手山芋的梁北川：“烦，特烦，能不能别烦我了。”
卫永嘉幽幽道：“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个三陪。”
梁老板惊了：“三陪什么你知道？”
卫永嘉：“陪吃陪喝陪笑。”
前座的司机没忍住笑出声。
智障的对话结束了，卫小公子烧晕过去了。
卫总扛不住歇菜了，倒是省了梁老板一番功夫，不用排队拿号，进医院直接挂急诊了。
梁北川中途出去了一趟，拎白粥着来到病房，卫永嘉已经醒来了，手背还吊着点滴。卫小公子靠在床上，脸色惨白惨白，此刻偏了头，目光落在窗户外某一个点上。
梁北川：“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卫小公子看到门口杵着的梁北川，虚了眼，逆着光打量起对方。
卫永嘉感觉自己好像被下了降头，但凡见到梁北川，自己就会一次比一次惨——第一次见面摔菜窖扭了脚踝，第二次坐着轮椅没出什么大事却也足够丢人，第三次打了个照面就直接烧晕过去了。
见卫小公子阴着张脸半天不说话，梁北川忽然想到不久前一个因持续高烧得了失语症的新闻，不由担心起来：“卫总还好吗？脑子清楚吗？别烧糊涂了。”
“好着呢。”卫永嘉一开口，才发现声音哑的厉害，他问梁北川，“你是怎么把我送过来的？”
梁北川：“还能怎么送？你都那样了当然是担架抬过来的。”
卫永嘉垂着眼没吭声。
窗户外边，天色已经有点暗了。
这么看过去，卫小公子不论样貌还是性格，有些地方跟小关总还挺像的。不过卫永嘉把尖锐的部分全部暴露在外，关渠则是绵里藏针更加不动声色一点。
梁北川：“还别说，卫总你这一病可不得了了。不到两个小时前前后后已经有好几波人来看了，病房换到了VIP不说，这果篮还是顾书记差人送来的。”
听完梁老板的话，卫永嘉不但没有丝毫感动，反而眉宇间全是戾气：“告诉外面的护士，要是再有人过来，拦着别让进来。”
梁北川无奈道：“知道你不喜欢应付这些了，先吃点东西吧。”
卫永嘉还烧着，浑身上下都不舒坦，其实根本没什么胃口。
——但他忽然不想拂了梁北川好意。
平常时候，卫永嘉一向是怎么开心怎么来，却也免不得强迫自己做一些不喜欢的事情迎合别人，就像今天他淋了雨很不舒服，却不得不挂着笑跟顾柏霖勾心斗角。
而现在，他本可以随心所欲，乱发脾气，没必要委屈自己迎合梁北川。
梁北川不会生气，最多只是无奈，就算真的不高兴了，也奈何不了他。
可他忽然不想看见梁北川摆出无奈的表情。
梁北川跟关渠差不多，会把很多事藏在心底，对外总是一副温和有礼的样子，卫永嘉却能看出些许端倪——像是现在的梁北川就不怎么开心。
可能是孤单久了，现在身边又只有一个梁老板，他忽然想让梁北川开心一点，哪怕因为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梁北川坐在对面，看卫小公子一勺一口，小鸡啄米一样慢吞吞喝完了整碗粥。
吃完晚饭，梁北川去洗了个手回来，天已经黑了大半。
屋里没开灯，梁北川走过来就看卫小公子仰面躺在床上，没来由说了一句：“梁北川，我好累。”
梁老板：“不是生病了么，正常，睡一觉就好。”
“我说的不是这个。”卫永嘉偏了头，目光直直投了过来，他的眼睛在黑夜里像是会发光，“你知道我爸么，他当年很厉害，大家都这么说，一个人官位做到头估计也就那样了——但我不觉得，他太忙了，经常不回家，从来也不会管我怎么样。学校开家长会，所有家长都来了就我爸妈没有。但老师从来不会问我家长去哪了，她们知道我妈死的早，我爸活着在我这跟死了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