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渝(15)
趁着大家说话的空当,他说:“我就不去了,想起来有本书还没看完。”
那本《游泳回家》,被他搁置一月有余,还有两本别的,双雪涛的《翅鬼》和《飞行家》,前天来的快递,一直没空拆,堆在书桌下垫脚。他笑了笑:“下次吧,今天的确有点乏了。你们也别太晚,明天我带蝴蝶酥给你们。”
蝴蝶酥来自景允家所在街道上一个老字号点心坊,极负盛名,当地无人不晓,阮妍说她年轻那会儿就有,足见其历史之悠久。景允小时候也吃过,记忆还很深刻,上小学时,他,康崇和陈蜜柑放学后搭伴儿回家,每次路过那家店铺,都能闻见一股醉人的甜香沿街飘荡。于是在零花钱有限的情况下,他们仨会合买一份。分量是固定的,多选几个种类,分着吃,而且康崇不大嗜甜,往往就尝两口聊作表示,多数都让给他俩,特别有当哥的风度。
时代在变,当年的小作坊也翻修了好几回,扩大了店面,打起更高端的广告,许多点心都经过改良,还自主创新,出了几样“网红”产品,如今再从门前走,橱窗外都排着长长的队。但景允私认为,那一代人都这么认为,它家最好吃的依然是蝴蝶酥。
他前一晚下单预订,第二天提早出门去取,给陈蜜柑也捎了一份,放在她家门外装牛奶的信箱里,发了条微信提醒她别忘拿。
到了单位,陈蜜柑回复道:“我现在和康崇抢你还来得及吗???”
他兀自在这头笑:“迟了。”
读完《游泳回家》,他由此及彼,起了游泳的念头,周六晚上便和康崇一同去健身房。入夏以来,他还一次泳都没游过。
而康崇这个间歇性二百五的男人,恋爱后智商更是呈几何倍下降,旁若无人地跟他开玩笑说“举铁还是举你”,臊得景允落荒而逃,被迫目睹全程的教练对此等低级的秀恩爱行为深恶痛绝,白眼翻得跟双色球似的。
他俩约好四十分钟后碰头。
器械在二楼,泳池在三楼,场地开阔且人不多,幽蓝色的水波纹倒映于拱形的穹顶,回声空灵,格外清静。景允得有半年没下过水,换完衣服仔细热身,游两趟筋骨就舒活开了,进入了状态。
他对运动不排斥也不热衷,相关神经确实不算发达,一众短板间稍微长点儿的就是游泳。他喜欢水,水让他放松,解压,舒缓精神,有种玄妙的安全感。
游了十次往返,他浮出水面,背倚着池边歇息。瓷砖凉冰冰的,周身弥漫着消毒水味,池中只剩他和另一个戴泳帽的女孩,她穿紫色的连体泳衣,身材丰腴,游得专心致志,像一尾鱼。
又游了一个来回,再出水时,康崇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岸边,抱着条干毛巾就地坐下,靠着爬梯,小腿没入水中,荡来荡去。
景允游到他身前。
冷白色的灯光下,他浸湿的发尾愈加浓黑,顺滑的贴着脖子,有树叶锯齿般细密的边缘,肩骨些微凸出,覆盖着一层大大小小的水珠,有的汇聚成股,沿躯体的走势流淌或陷落,在他身上栖息,消融。
康崇笑着叫他:“嗨美人鱼。”
他没答应,撑直手臂将身体擎起,凑得极近,嗅了嗅对方的颈窝和耳际。
康崇今天的香水是皮革调,初闻有些冲,刺鼻的攻击性,后与汗液混合,反而变得浑厚馥郁,像把人勾住了,带着诱引。
康崇问他:“在做什么?”
他沉回水中,说:“美人鱼没见过陆地上的人类。”
“是么。”康崇眼梢轻挑,煞有介事地:“那你觉得人类怎么样?”
“很香。”
他把鬓角的头发别到耳后,露出侧脸。
“费洛蒙的味道。”
随着他的动作,康崇也伸出手,代他抹掉脸上残余的水,他迷了眼,内眼睑红红的。
“好了啊。不要在海里偷偷哭,”康崇说:“没有腿也可以嫁给我。”
景允笑而不语,接过毛巾搭在头顶,反手把水蹭到康崇身上。
两人下楼洗澡。
到了公共浴室门口,特意探头张望一眼,见里边儿全是挡板隔开的单独淋浴间,便双双放下了悬着的心。
幼时跟着各自的爹光着屁股在澡堂里嬉戏的时候哪曾想还有需要“避嫌”的一天。
景允本来穿的就是泳裤,衣服也不用脱,直接带了洗漱用品进去,打开莲蓬头试温的时候,听见隔壁开关门的动静,康崇也进来了,在他左边那间。
陆续有其他人也结束锻炼过来冲澡,互相认识,插科打诨的声音分散在浴室各处,还有人唱歌,跑调了,惹来一阵哄笑。
只有他俩这边是静默的,心照不宣。
景允先洗完,临出去时敲敲对方的门,说:“我在外面等你。”
康崇应了一声。
他换好干净衣服,到更衣室外面,拿公用的吹风机吹头发。
等康崇也换好衣服出来找他,让康崇找把椅子坐,顺便一起吹了。
“头低点儿。”他指挥道,将风筒后移,吹后脑勺。
“哦。”康崇左手摁着手机回信息,右臂张开一搂,环抱住他的腿。
景允面色无虞,吹完拔下插头,随手一缠电线,将吹风机递给一旁瞻前顾后不知道该不该过来借用的陌生男性。“给。”
“房子多大合适啊你觉得。”康崇压根儿没管,切了个看房的APP浏览起来。
“俩人的话……七八十平?”景允说:“首付咱俩各出一半。”
“房产证上就写咱俩的名儿。”康崇说:“代替结婚证了。”
他跟景允击了个掌。
“计划通。”
第26章
阮妍和景越冬散步回来,景允已经先一步到了家,在客厅看电视,盘着腿,茶几上摆了壶冰糖山楂茶,三只茶盏。茶水颜色浅淡,冰糖还未彻底融化,晶体和山楂片一同沉在玻璃壶底,端起来往杯子里倒的时候相互碰撞,发出轻灵的声响。他倒好两杯茶,说:“回来了。”
“你是蛮早。”阮妍先搭了腔:“游泳去啦?”
她单脚站着,扶住立柜换鞋,把手提包挂起来,口中絮絮念叨:“对么,多运动运动。得亏你不胖,谁家二十多岁男孩儿跟你一样整天暮气沉沉的。”
随后进来的景越冬关上门,落了锁,自此阻绝一切,楼道里忽闪的声控灯,邻居家婴儿的啼哭声,平凡世界的喧闹与尘嚣,他们组成了名为“家庭”的个体,完整而独立,能够不被外界审视和干涉。
景允给电视调了静音,把遥控器放到一边。
他开口道:“我有话跟你们说。”
昏沉的城市陷入休眠,天空沉静邃蓝,夜风吹进窗纱,朝外眺望,远方有座尖顶的信号塔,间断地闪烁着红光。
景允坐在电视机屏幕前,面对着并排坐在沙发上的父母,中间隔着茶几,他定定心神,呼出口气,泛潮的手心握住膝盖,钝钝地磨蹭了一下。
他吐字清晰,语调平稳地说:“我和康崇,在谈恋爱。”
屋里太静,好像无形之中有一根针纫进了太阳穴,拉扯着一根线,让人耳鸣。身后的电视似乎换了节目,刚才是黑白纪录片,画面卡顿抽搐,人物都像按了快进似的,现在有了斑斓的色彩,让他的背影挡掉一部分,剩下的投在父母脸上,不断变幻,忽明忽暗。
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景越冬先出了声,他说:“是字面意思吗。”
景允低着头,上下点了点。眼角的余光里,阮妍一动不动,神情凝滞,彻底丧失了应变能力。
“你们俩不是朋友,”父亲说:“是恋爱关系,在交往。”
他坦然:“对。”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七月。”
景越冬喝了口茶,清清喉咙。
“那你是从——”
“你。”
他的话被阮妍打断。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男的?”
她人坐不稳当,下颚微微战栗,景越冬立即攥住她的手,搂住她的肩膀,手臂拢紧,帮助她缓和情绪,但很快发现好像并不需要。
她远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糟。
景允几经踌躇,对上她的视线,说:“初中,或许高中。”
她执着地:“到底?”
他说:“我记不清。我根本没在意,也没心思在意。”
过量的爱和关怀使他被动,谨慎,惯于回馈,多年来的克制和内敛已然成了深入骨髓的本能,贯穿在性格里,鲜少去索要,去争取,很难“无所顾忌”。
“就这一次。”他说:“我想自己做主。这是我的心愿。”
“我想出去单过,跟他一起生活。”
“你考虑清楚了?”阮妍说:“不结婚了?不要孩子了?”
他摇摇头。
“我不能骗自己,不能骗你们,”他说:“也不能骗别人。”
阮妍没应声。
默然许久,她自说自话似的嘟哝。
“随出去的份子钱也收不回来了哦……”
景允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罢了,迟早的事儿,三十而立么,眼看着就快了。”景越冬说。
“你有手有脚的,也不是没法儿自理,往后的人生自己担待,做了什么选择,自己负责,凡事都有因果,今天的决定是好是坏,你将来总会明白。”
“归根究底,我还是挺高兴你主动跟我们坦白了这件事,对错暂且不论,我跟你妈也不懂这方面,现实生活中也没接触过,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得等我俩消化消化。”
他和阮妍交换了一个眼神,相互搀扶着从沙发上站起,关掉电视和灯,进了主卧。
“早点睡吧。”
景允坐着没动。
仅看背影的话,夫妻俩确实显老了,脊背有点佝偻,腰杆也不复挺拔。阮妍上个月染的黑发,近日又长出不少白的来。
他抿紧了唇,费尽力气才撑开条缝,收束着颤抖的声音,说:“谢谢爸……妈。”
他刷完牙,回到卧室,在黑暗中失措地站了会儿,瞧见地板上落了片银灰色的月光,便在那处坐下,靠着书柜一角,脑袋里空空荡荡。
终于他拿起手机,给康崇发了条微信:“我出柜了。”
那边半天没回,不知康崇是睡着了还是跟他一样,盯着对话框里这几个轻巧却又沉重的字发愣。
右上角的钟表跳到十点的时候,康崇也发来四个字:“结果怎样?”
“算是接受了吧。”
他起身走到阳台上,想看看康崇家的窗户,换了好几个视角,都被同一棵榕树挡住。他放弃了,紧接着手机又震动起来,特设的长震动。康崇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