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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去接女儿放学，女儿在教学机构学奥数，今天是第一次上课。
厉看见奥数老师的时候怔了好一会儿，林则是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辨认他的面貌，半分钟后用不太确定的语气叫了一声:厉老师？
谁都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十二年没有见过面的初恋。
十二年前的老厉还是小厉，师范毕业，风华正茂，在重点高中教数学，林是他带的第三届学生。
是林追的厉，追了近三年，到了高三的尾巴上，厉才答应和他在一起。厉一直觉得自己把性向隐藏的很好，他想不通林是怎么看出来的，后来他问过林，林说:可你的眼神里写满了等我来爱你。
这句话厉在心里嚼烂了，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是等谁来爱谁。
好景不长，两个人的关系被人发现了。一个承认，一个否认。
否认的那个临近高考被家长安排着转了学，承认的那个被学校开除了再无音讯。
这就是十二年前的全部故事。
回到现在。
厉很惊讶:没想到你居然会当老师。
林有些不好意思:怎么？不像吗？
厉说:没有，挺好的，只是有些不习惯。
林试探:你过得……好吗？
他想他应该说声对不起。当年他否认了他们的关系，对厉造成了莫大的压力，风言风语四起，说他是被厉强迫的云云。
他也要说声谢谢。如果不是厉当年在众人面前坦坦荡荡的那句“我是喜欢男人，但这本身不是错误”，他可能这辈子都没这个勇气面对自己的性取向。——他现在已经和家里出柜了。
厉没有回答，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哒哒哒跑过来扑进他怀里。
厉叫她:朵朵。
林怔住:这是……你女儿？！
厉点头。
林皱了皱眉:你结婚了？
他心里的标杆倒掉了，月光黯掉了，这不应该。
林的表情变化太快，脸上的失望过于明显，厉仿佛受到了无声的责难。
林接了个电话，催他下班的电话。
厉顺势说:林老师还有事吧，要不您忙吧，我带女儿先……
林抢白:没事，是我男朋友来接我下班。
这话像是故意说给他听。
厉眼神闪了闪:……啊。
三个人一起坐电梯下去，一路沉默。林的男朋友在一层等他，他和林年纪相仿，看起来就像十二年前的自己一样大方、磊落、不肯低头。他毫不避讳地牵住林的手，两个人的背影融入渐暗的夜色里。
朵朵也牵住他的手:爸爸，你的手好冷好冷呀！
厉把他抱起来:朵朵，林老师上课好吗？喜欢林老师吗？
朵朵蹭了蹭他的脸:喜欢！林老师长得好看，而且我总觉得我见过他耶！
厉笑了笑:可是爸爸不喜欢他了。
朵朵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那我也不喜欢他了，爸爸不喜欢的朵朵也不喜欢！
厉说:嗯，那我们换个老师吧。
十二年前，厉被开除后，到乡村学校去做老师。最开始的两年还好，后来不知道消息怎么传到村里去了，连刚上学的一年级学生都能指着他鼻子骂他二椅子。
村民不要他这种不要脸的做老师，校长是个好心人，留他做总务。他还能留在学校里全靠校长，只是再也不能教书了。后来校长生了重病，临终托孤，他就这么做了朵朵的养父。
至于朵朵说见过林老师，也不是不可能。厉有个装丹麦曲奇的蓝色铁盒子，里面装着他的师范毕业证、教师证、县级优秀教师、市里赛教金奖的证书，还有一张不知道从什么报名表上扯下来的林的证件照。
照片上十八岁的少年曾经告诉他:你的眼神里写满了等我来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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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最近过得非常不顺，一是因为这几天工作压力倍增，身体有点吃不消；二是因为几乎天天要和林见面，——精神上的压力比身体上更吃不消。
乡里的学校前年被兼并了，为了给朵朵更好的环境和教育，厉带她到城里，一边打工一边供她读书。厉现在在一家小超市配货理货，人手不够的时候也帮忙收银。这几天值夜班的同事突然辞职，老板让他顶上去，他没办法，只好用晚饭那段休息时间去接朵朵，送朵朵回家、给朵朵买好饭菜，再赶回店里继续上班。
至于和林频繁见面……厉很想给朵朵换个地方上课，可是一方面这是整个区最好的培训机构，朵朵很多同学都在这里上课，厉自己苦一点累一点也想给孩子最好的；另一方面，课程费是不退的，这么多钱是厉近两个月的工资了，不是说舍弃就能舍弃的。
厉和朵朵说好每天会晚十分钟左右来接她，让她在学校稍微等一下，一个人不要乱跑。过了三天，林好像就发现了，林堵他的劲头和高中时代如出一辙，厉每天被迫和他见面交谈，倍受煎熬，苦不堪言。
他宁愿和林做陌生人，也不想和林有任何不清不楚的暧昧关系，——当然，这也可能完全是他的自作多情。
那天路上堵车，厉下公交车跑了两站路过来，看见林牵着朵朵的手站在楼下。
他把孩子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林皱了皱眉:你晚到了半个小时，工作这么忙吗？
厉不想说话，转身就走。
林跟上去:你爱人都不管孩子的吗？从来没见过她。
厉敷衍:她工作也很忙。
林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朵朵说她没有妈妈！
厉被他拽得走不了:所以呢？
林话说得挺难听:所以呢？离婚了？丧偶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
在过去的漫长的难熬的岁月里，厉其实从来没有怪过林。他始终认为，他的处境、他的遭遇全都源于他的坦诚，——并不源于他的爱情。
他对林感到前所未有的难过和失望。
他掰开林的手:林老师，我有没有家室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家室了。你今年三十岁不是十八岁，应该长大了，别再做不负责任的事情了。
当晚厉发现女儿发着高烧，半夜去挂急诊。孩子已经病了好几天了，只是一直没有说，不想让爸爸担心。
郁是今晚的值班医生，他站起来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去了一趟洗手间。回诊室的时候路过了输液室。
他看见刚刚带孩子来看病的父亲趴在桌上睡着了，他漂亮的小女儿很乖地靠在他身边，玩着他的手指头。
他一定很累吧，郁想。刚刚他在给孩子做诊断时，孩子他爸在诊室外面打了个电话，语气稍显卑微，大意是要请一天假。
郁从窄小的门缝里望出去，看见他说话时微微欠了欠身，这动作一般被称为点头哈腰，别人做这个动作大多是弓着背，他弯腰的时候脊背却仍是挺直的、不肯弯曲的。
郁认识他，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两个人有过一面之缘，厉不记得郁很正常，郁不一样，郁暗地里观察厉很久了。
厉按照拔针的时间设定了闹钟，他醒过来还没太清醒，冲输液器门口的年轻医生礼貌又温和地笑了笑。
郁的表情一瞬间十分复杂，他并没有想好怎么面对自己男朋友的出轨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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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注视着药瓶里最后一滴药水滴完，起身请护士过来拔针，然后蹲下来仔细给女儿扣好棉袄上的羊角扣、戴兜帽围围巾。
郁凝着眉，整个过程他都看在眼里。眼前这个男人约摸四十岁，沉静和善，彬彬有礼，是一位温柔疼人的父亲。——如果没有和林之间那些事……
最开始林忽然说不用去接他下班了，郁并没有放在心上。正好这段时间工作上也比较忙，他就权当林是在关心他了。某个周五他去找林一起吃晚饭，刚好撞见林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两个人举止暧昧，纠缠不休。郁回想了一下，这好像是个家长，他见过一次的。
郁并不是一个多疑的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他又观察过几次，他的男友林每天下班后都和这位家长待在一起，每，一，天。
——郁没办法说服自己他们是老师和家长的关系。
厉抱着女儿从输液室里出来，郁竟然有点不知所措，刚转过身想走，厉却加快脚步赶上来。
厉:医生，您留个联系方式给我吧。
刚刚缴费的时候，郁给厉垫了二十块钱。这事说起来挺不好意思的，厉带着女儿来得匆忙，身上没带现金，银行卡又很不巧出了点问题，于是只有微信钱包里的余额。前几天刚交了房租，这点余额实在少得可怜，连医药费都付不起了。
郁:不用了，真的，也没多少钱。
厉:我就把钱还上，不会打扰您的。
郁:……
两个人加了微信。
朵朵被厉抱在怀里，搂着厉的脖子，脸埋在他肩膀上。厉带她走的时候，她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冲郁摇了摇小手:医生叔叔再见！
厉说:叫哥哥，重说。
朵朵:医生哥哥再见！
过了十分钟，郁看到厉发了一条朋友圈:「最近太专注工作了，连丫头生病了都没发现，太不称职了。那句话怎么说的？搬起砖头我就不能拥抱你，放下砖头我就不能养你？」
配图是路灯下的影子，爸爸抱着女儿。
厉的朋友圈可以说十分单调，十条状态里八条是女儿，剩下两条是超市的促销信息，郁想这可能是厉工作的地方，因为厉写了欢迎大家来店抢购。
有一条是某某小学才艺之星的评选，厉转发请大家帮忙给16号他的女儿投票。
郁怀着“给情敌女儿的竞争对手投一票”的恶劣心态点开，最后还是投给了情敌的女儿。
晚些时候，新状态下面多了一条评论。郁看见自己的男朋友在下面留言:朵朵怎么了？
刷新，又多一条:你在哪儿？需要人帮忙吗？
再刷新，又多一条:我过去好吗？
郁心里不太舒服，退出朋友圈切到聊天界面，点开了聊天框，厉的微信名就是一个单字厉，头像是一轮下弦月。
郁打下一行字:请问你认识林吗？
犹豫再三，删除，重来，最后发出去的是:到家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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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林的留言的时候，厉正坐在马桶盖上抽烟。
屋漏偏逢连夜雨，倒霉的事情全撞一起，他抱着女儿回到家，按下门口的开关，客厅的灯没有亮。他知道不好，忘了交电费了……
热水壶里还剩下大半壶热水，放了超过二十四小时，也不太热了。厉用一半给朵朵刷牙洗脸，剩下一半灌了个热水袋，塞进被子里。朵朵怕黑，厉陪着她。等她睡着了，厉关上卧室的房门，轻手轻脚出来，用冷水草草擦了把脸，然后坐在马桶上点了支烟。
黑暗中，手机的光线锐利又刺人，厉用冻得通红的手指揉了揉太阳穴，眯着眼睛看屏幕。他给林的备注客气到疏离，是XX教育奥数老师林。林给他发好友验证的时候填的就是XX教育奥数老师，厉当时并不知道对方是林。
厉划了划手机，看着林的三条留言，默默嘬了口香烟，一星火光颤巍巍地亮起来，又很快黯下去。
他在黑暗里想起一件同样是发生在黑暗里的事。
那是他和林在一起的第三天。他很不习惯这样的关系转变，上课的时候都不敢往林所在的那半边教室看，下课以后低头看见手机上弹出林发来的短信:
「厉老师，你都不看我！」
「看我！为什么不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