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鱼肉 (上)(21)
月娘从未在这么高这么大的戏台子上唱曲儿,难得有些胆怯,肚子一阵阵地绞痛想要去茅房。
燎公子人都到了月娘还在茅房里出不来,杜三娘急得在外大骂:
“让你再吃那长了毛的饼,一辈子贱命!这下好了吧!到这时候给我搅事!如果这回惹得燎公子不高兴了咱们都得喝西北风去!”说完杜三娘便生气地走了。
月娘在茅房里哭,不知道是腹泻难忍还是被杜三娘骂得心里难受。
甄文君心念一转,从怀里找出几株草药,爬到茅房之上递给月娘:
“这草药能够止泻,没时间打磨,你直接吃了吧。”
“真的吗?多久能止住?”月娘眼泪冲开脸上脂粉,看上去像两道即将干涸的河床。她一手拎着裙摆一手捏着草药,眼里全是看见救星的渴望和激动。
“一炷香吧。”
“你你你说的可是真的?你怎会知道怎么用药?”
“我自小和阿父在蓄墨山上长大,生了病都是我阿父给我采药吃,耳濡目染就认得了。你快些吃,别让杜三娘心急了。”
“哎哎!”月娘在茅房里大口大口咀嚼绿草,状似骡马。甄文君忍不住哈哈笑。
一炷香过后月娘果真好了不少,出来时见杜三娘风风火火地赶来,手中端着一碗汤药。两人边快步往后台走边说话,甄文君将草药收好时又有一阵风带话而来。
“二楼正中,红丝布。”
甄文君迅速转身,只有黎叔和一帮扛物件的小卒,还是找不到阿椒的影子。不过她所说的应该是指包厢位置,也就是燎公子所在之处。
月娘上台,方才的怯场之态在瞬息之间荡然无存,一旦上场便像换了个人,所有胆怯和萎靡统统不见,开场便是最拿手的“洞玄子”。此曲曲调委婉,一把好嗓子加之曲峰情调把握得恰到好处,让躲在后台厚厚幕帘之下的甄文君都凝神倾听。若不是戏班子唱的歌全都是些淫词艳曲,她说不定会被月娘之曲唱到入迷。
“洞玄子”曲毕后有掌声笑声,听着动静人且不少。月娘换了身衣服再去唱“共枕树”,场面换了套乐器继续吹吹打打。
此时夜幕已临,甄文君悄悄拉开帘幕向外看,果然山坡上所有的包厢内都坐满了人,包厢口挂着两个紫纱灯,每个包厢前都有三四个专门服侍的奴仆。紫光流转间笑声谈话声此起彼伏,但包厢内看客的脸却看不清晰。
甄文君往二楼正中看去,果然有一处大包厢外两撇红丝布分为两道挂于左右,包厢里有三个人,隐约是一男两女的模样。坐在正中的男子轻冠宽袍,正是时下士大夫们最喜爱的放纵之态,有段时间谢随山也喜欢如此打扮。
此人应该就是燎公子。
甄文君对此人并不感兴趣,她只知今夜燎公子宴请众宾朋或许在某个暗处就有她心心念念的卫子卓。她踮起脚努力往下看,正要寻找卫子卓时,那燎公子竟从包厢内站了起来,来到紫纱灯下。
甄文君本不想看他,却在看见其面庞的一瞬间不自觉地被吸引。女童们说得没错,这位燎公子玉面星目桃花眼,天生一副风流貌,嘴角含笑眼波流转,为了能看清月娘的模样走出包厢,单手负于身后瞧得目不转睛。这幅痴态若是放在别家男子的脸上只怕是招人恶心,可此郎君貌美秀丽肤白若脂,宽袍之下若隐若现的窈窕身段竟比寻常女子还要惹眼,这样的美人如何发痴都是可爱。
甄文君见他的好样貌不仅暗暗纳罕,虽然她见过的男子不多,可眼前这位分明与其他男子有云泥之别——原来男子竟可以长得这般美。
一瞬间甄文君改变了想法,这燎公子或许真是卫子卓本人。
“共枕树”曲毕,甄文君收敛情绪,见杜三娘牵了刚刚下台的月娘满脸喜气将她带走,嘀咕着“好运好运”,大抵是月娘被燎公子相中,要去陪夜了。
月娘陪夜向来都不是一个人独往,都需要找个人跟着在门外伺候,万一出事也好有个照应。一群小娘子都跟在她身后想得到接近燎公子的机会,她回头看了看,说:
“文君,你跟着我来吧。”
“是。”甄文君应道。
机会来了。
这燎公子如果真是卫子卓,在见到她这张和真正甄文君一模一样的脸后必然会有所表示,一切便会清晰明了。
没想到这位燎公子好色之名绝对不虚,月娘在怀他一双眼睛恨不得将怀里美人当场吃了,哪里还有机会顾及其他?根本就没看甄文君一眼。
房门一关,甄文君捧着帕子站在门口,望着空寂寂的长廊无言。
直到后半夜还能听到月娘的声音,她已经累得不行真心开始讨饶了。只不过没说暗语,甄文君知道两人只是云雨猛烈尚没有性命之忧,她也就在门外站着。
一直到天亮,站着睡着的甄文君差点一脑门撞开屋门,月娘这才神情疲惫地出门来。她虚弱地靠在甄文君怀里,双眼发直地摇头:
“生了一副女人样,上了床比谁都猛。走吧走吧,送我回去歇歇,将交了他的半条命拾回来。”
两人正要走,屋门忽然开了,两只纤细的手臂从后面抱过来,竟将她们俩都揽入怀中。
“月娘和小娘子别急,我这就驾车亲自送你们回去。”
燎公子的声音细腻温和非常好听,极近的距离下闻到他身上龙炎木的香味。看来他极爱这龙炎之木,身上也并非只有羽扇一件龙炎木的配饰。
他是卫子卓。
甄文君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姓名举止都可隐藏或误导,只有最私密的气味和贴身物件很难作假,特别是最不经意之时。
甄文君并没有刻意做作回头,在月娘答允之后微微点头,既不僭越也能让他发现自己的存在。
燎公子轻轻嗅了嗅月娘身上的沁香,离开时手指有意无意滑过甄文君的脸庞,留下一抹温热。
第23章 神初七年
燎公子并非随口说说, 当真穿上裘袄唤了马夫送她们回戏班子。
冬日清晨整个陶君城覆着一层寒冷的白霜, 燎公子怕月娘冷, 特意让马夫驾了辆最大的马车来, 车内堆了碳火还备了鹿皮毯子给她披在身上。
月娘被燎公子呵护得一双温婉漂亮的眼睛里几乎涌出花海来,依偎在燎公子怀里这酸痛那冰冷地哼了半天, 一看就是没事找事。可燎公子半个字的嫌弃都没有,月娘作多久他就哄多久,两人上马时“君若清路尘, 妾若浊水泥”地对吟半晌, 下马要分别时又“不曾远别离,安知羡俦侣”地互相劝慰一番。车厢中甄文君一直坐在后方服侍,下车后又在冰天雪地里候了许久, 呵欠连天地等他们演完这一出依依不舍的戏码。
站到脚心凉透鼻尖通红,太阳都要升到天灵盖正上方,这二位才算是互相道完衷肠, 终于别过。
月娘一回到戏班子杜三娘就来迎她,两人凑在一块儿叽叽喳喳说了许久,刻意压低了声音不让旁人听去, 间或一阵轻呼。
甄文君也被戏班的其他小娘子们缠上,问她燎公子如何如何, 是否真和传说中别无二致。甄文君说她一整夜都在屋外伺候未曾进去,她们的问题实在无从解答。小娘子们又聚在一块儿略带嫉妒地说月娘实在幸运, 居然真的被燎公子看中。看她春风得意自是和燎公子相处愉悦, 院内的一箱子金银首饰全都是燎公子送来的。万一燎公子真将她赎身接走, 说不定从此便是富贵之命再也不用江湖奔波了。
甄文君自是什么也不会说,但心中也有一番思量。
这位燎公子或是卫子卓,也太会做些表面文章。且不提月娘刚从他房内出来他便手脚没个干净趁机狎昵,就是在马车内他与月娘相依之时也不知是否有意,垂下的手指划过甄文君的膝盖。这位燎公子绝非托付终身之人。
正因此人轻浮,甄文君才有可乘之机。
第二日又有人来点月娘的名,邀请戏班子到府上唱曲儿。月娘一听立马梳妆,杜三娘却说点名的不是燎公子。一连七日燎公子都未再出现,月娘一颗心七上八下,本来还有些嫌弃他肝火过旺,这会儿见不着人又惦记起来,谁家公子郎君都不如他俊俏多金讨人喜欢。再过七日,月娘终于打算从失望中重新站起来,继续在江湖路上奔波时,这位燎公子又出现了。
戏班子又被请去唱戏,又是宾客满楼。月娘在台上唱,燎公子就在包厢内望着她,还是一模一样的痴情,仿佛消失了十多日的人不是他。
曲儿唱完,燎公子一脸灿烂站在后台候着她。月娘扑上去几乎捶烂他的胸口,他笑着将她揽进怀里,解释说这些日子有要事需办,离去匆匆没来得及跟她说一声,今夜一定好好补偿。
连续两日月娘都没能从燎公子的华楼回来,第三日杜三娘上门去要人了月娘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回来歇了会儿巴望着晚上再去唱曲儿,没想到又是几日不见。还以为燎公子又有要事要办离开,一打听原来人就在陶君城内,只是没再点名燎原班。
平日里大清早燎原班的小娘子们都是在月娘练曲儿声中醒来的,可这几日日上三竿都没见到她人影,一打听才知道月娘幽怨成疾,病了。
甄文君摘了些补气的草药去看望她,见到她时瞧她正丢了魂儿似的坐在床上叹气,说头疼 。甄文君帮她按了按脑袋,说以前她阿父也经常头疼,都是这样帮他按,按完就好了。
月娘摇摇头:“我这呀不是真的头疼,其实是心病。”
“心病?”
于是月娘便将近几日的心事告知甄文君,和甄文君想的一样,月娘正因燎公子对她忽冷忽热一事忧心。说本来山盟海誓好好的突然就转了性,曲儿也不听了,去找他连影子也见不着。
“莫不是厌烦了?”甄文君道,“这一晚上的买卖又有多少人会动真情?月娘你也不是这么想不明白的人。”
“你年龄还小,懂什么。我自然不是真心期待能和燎公子长相厮守,他是何等人物我岂会指望高攀?我见过不少富家子嗣官宦贵族,有钱有权的不少,但像燎公子这种身家的实在找不到第二个。我年龄大了,戏班子不能待一辈子。杜三娘是对我好,可是她当我是摇钱树。如若有一天我唱不动曲儿了无法给她赚更多的银子了,她便不会再正眼瞧我,那时我又要如何过活?杜三娘为何要你跟着我?必然是想让你跟着我学,他日指望不上我了,你便要接我的班撑起整个戏班子。而我呢,若是能跟着燎公子离开戏班,过上正经人过的日子,哪怕只给他当个妾甚至当个婢女都是我上辈子积的福。可是现在我根本见不到他的面。”
“燎公子可是又出了陶君城办事去了?”
“我原本也是这样以为,可华楼里的小郎君跟我透了风说人家根本没走,一直都在这儿,只不过来了个女郎,燎公子便谁也不见,只围着那女郎转。”
“女郎?”
“对,此人是燎公子的红粉知己,燎公子对她言听计从。自从她来了之后燎公子放下手头所有事陪着她,估计前些日子奔忙也是为了此人。杜三娘和黎叔不会在此地停留太久,听曲儿的都是图个新鲜,生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再不出几日他们便要离开陶君城,如果到那时燎公子还不接我走,我真……”说到此处月娘潸然泪下,“我真的不在乎什么名分,只想要在这乱世之中有一个能睡安稳觉的地方。”
“以你之貌美和风韵,就算再有一百个红粉知己也无法与你相比。”甄文君这话一小半是嘴甜,大部分可是真话。月娘生得美无可置疑,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公子甘愿花大把的银子在她身上。月娘美而自知,也常表现出优越之态,可这回她马上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