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清(93)

　　扶清空洞虚无的眼睛，终于恢复几许神采，她轻轻笑了，法相悲悯圣洁。虽然衣襟严整，风采斐然，却俨然藏着颤栗心绪与支离隐痛。

　　“你不是她。”

　　“可她……她不爱你了，她已经另结新欢，还让你当小妾。”沧离仙君的声音饱含深切的沉痛，“她左拥右抱，三心二意，哪里值得您委屈自己？”

　　“我知道。”

　　“那您为何还要如此作践自己？”

　　为何高悬天际，皎洁矜贵的明月要为一个肮脏邪恶的魔，跌进红尘？

　　“心之所向罢了。”

　　女人勾唇淡笑，心甘情愿里有深刻的自嘲和清醒的绝望。

　　沧离仙君的歇斯底里和扶清自愿画地为牢的谈话，远远地传到剩下几人的耳里。

　　司命仙尊和月老皆在心里叹息一句冤孽。不过这是神尊的选择，是她的命运河流，旁人无法插手，也不应该插手。

　　待他们想再多探听殷九弱的态度时，殷九弱却若无其事地说句累了。

　　“二位在魔界可自便，住处全都安排好了，请恕在下有事在身，无法奉陪。”

　　司命仙尊看着殷九弱毫无留恋离去的背影，只叹情之一字磨人，往日真心倾慕，今日无动于衷，连多看一眼也觉得厌烦。

　　就算神尊再如何放低姿态，也许都无法追回殷九弱了。

　　去日之日不可追。

　　相忘于江湖或许还能留下更多的体面，只可惜……

　　他看了看扶清眉心的血痕，痕迹红似鲜血，执念入心，再无转圜余地。

　　魔界入口抬进来三十几顶花轿，这一下他们才明白，那都是要嫁给殷九弱的人。

　　他们家神尊不仅是小妾，还是第三十六房。

　　“神尊，您真的决定好了吗？”月老将接近发疯的沧离仙君打晕扛起，准备一会儿打包带回神界，别放在丢人现眼。

　　“嗯。”

　　女人清冷平和的眉目间笼上一抹愁郁，岑寂疏离的绝色面容，令天地黯然失色。

　　“那我就祝神尊您得偿所愿。”

　　两人将彩礼交给扶清，没有再多说什么，便带着沧离仙君离开。

　　回头时，看见一身黑衣的扶清立于红似烈火的枫树下，圣洁纯净的面容朦朦胧胧，看不清了。

　　“沧离也太出格了，怎可去质问神尊的决定，莫不是失心疯了不成，”月老长叹一声，“神尊她也是，怎么能这般委屈自己。”

　　司命仙尊却笑着摇摇头，“也许这是一件好事呢。”

　　“怎么说？”

　　“神尊等了几百年，我总觉得再等下去，她真的会疯了。”

　　想到扶清眼底流动的炽热执念，月老小声地说：“我觉得已经疯了。”

　　自那天之后，不过三日有余，魔界十里红妆便全部撤下，花瓣雨也停止，婚礼的喜庆气氛消失殆尽。

　　镇风楼的偏殿收拾出来给扶清当作婚房，陈设器件倒是华贵典雅，样样俱全。

　　只可惜毫无人气，凄清月华下这些贵重的死物倒显出几分无端的狰狞。

　　魔界还是要给神界一个面子，在经过商量后，还是决定给扶清和殷九弱办一个「简单」的婚礼。

　　云雾缭绕，暗黄灯影的寂静宫殿里，有侍女前来替扶清梳妆，描眉点唇，盖上新缝制的盖头。

　　“神尊，吉时已到，”侍女看着门外来来往往的大红花轿，心里颤巍巍地打鼓。

　　今日殿下可不止娶神尊一个人，而是将那三十四位姐姐妹妹全娶进来。

　　这太初神尊独自一人从晴日高照，等到细雨绵绵，她们家殿下连差个人来问一句都没有。

　　“好，多谢，”盖着盖头的女人身姿婀娜曼妙，只剩一层淡淡的光尘萦绕周身，如魅如仙。

　　来到庭院外，吹吹打打办婚礼的人声嘈杂，来往之人络绎不绝。

　　“咱们殿下厉害啊，一天娶三十五个新娘子，个个都美若天仙，”喝得醉醺醺的魔族人勾肩搭背准备跑去下一场席面再大吃特吃。

　　“真不知道咱们殿下今晚到底去哪位娇妻的房里过夜。”

　　“那还用说，肯定要好好陪咱们修罗族王女，还有九尾狐族的几个妹妹，三十几位，怕是殿下一个月都忙不过来啊。”

　　“是哦，殿下刚才很高兴，赏给好几个妹妹珠宝首饰呢。”

　　众人调笑的声音远去，并未注意到青墨色阴影中，有莹尘浮散不定，恰似女人此刻无法弥合的隐痛心绪。

　　侍女走在前面，心惊胆战地为扶清引路，“神尊，您和殿下的婚房就在此处，请您在房内等待，殿下稍后便会前来。”

　　女人清绝疏冷的面容隐忍克制着沉沉心绪，心里却止不住暗流涌动，她走向婚房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知分寸。

　　房间里依旧高燃着红烛，落在扶清眼中。却仿佛一盏摇摇晃晃的孤灯，无声地残败。

　　夜雨声烦，四下淋漓。

　　纷杂的雨声与婚宴上的喧闹之音，不断敲打着扶清的耳膜。

　　女人独坐于大红床榻上，听着殷九弱与别人成婚的乐声，心中有如荒草覆没的死水，安静地伏在阴影里。

　　她在大红婚房里枯坐一夜，红烛燃尽，也并未有任何人过来，红妆芙蓉帐里寂静得仿佛死地。

　　红烛燃尽，雾气湿浓，不知道过了多久，殷九弱仍旧一身黑色玄衣，身上沾着旁人的脂粉香气，慢吞吞走了进来，望向扶清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神尊，你我这都是第三次成亲了，一切从简。”她站在门口，笑意戏谑，离坐在床沿的女人很远。

　　“从简？”

　　“嗯，你想要嫁给我，现在已经得偿所愿了，就这么简单。”

　　“好。”

　　殷九弱手里提着不知是谁为她点的灯，淡淡地说：

　　“合卺酒就不喝了，做妾没有那么多规矩礼仪。”

　　扶清盖着盖头的身子，因为呼吸停窒而起伏不定，光尘也因此漂浮无序。

　　她闻见了殷九弱身上所染的脂粉味。

　　“小九，你能不能陪我一会儿，别去她们房里？”

 

第45章

　　喜庆的乐声悠扬婉转，高高一轮金黄色的圆月悬于魔界将要天亮夜空上。

　　圆月易得，这般耀眼的金色却是少见，仿佛昭示着某一种难得一见的圆满安宁。

　　殷九弱随意掸去身侧沾染的露水，声线低沉，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冷。

　　“神尊，我定下的规矩你这么快就忘记了？”

　　“我……没有。”扶清的视线被盖头遮挡，只能看见殷九弱一双筋骨漂亮流畅的手。

　　“既然如此，我去谁的房里，都和你没有关系。”殷九弱语气沉静自然，却透出彻骨的漠然。

　　话音落下，房门重新开闭，冷风拂动屋内红帐，扶清攥紧大红锦被，身体一阵阵发冷。

　　没过一会儿，吹吹打打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婚礼的礼官高喊着：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妻妻对拜。”

　　是殷九弱在与……那三十几个人举行婚礼。

　　不知已经娶到了第几个。

　　镇风楼主殿里的热闹喧嚣，怎么也无法给扶清所在的小院子，带来丝毫欢乐。

　　枯坐一夜的四肢麻木发抖，扶清始终盖着红盖头，视线只能看见烛光照亮的青石地面。

　　灯光如水般清澈，烛火摇曳直到最后的蜡油也燃烧干净，喜庆的婚房仿佛变成污泥丛生的深潭。

　　听见远处高喊着「送入洞房」这几个字，丝竹乐声在一刻达到顶峰，扶清知道自己又该回三十六重天，领每日的一百天火鞭。

　　可她不想再弄脏这身喜服，不想再有任何人的血，沾染本该代表一世欢喜的大红婚袍。

　　再也不想了。

　　勉强压下心间的涩痛，她推门而出。

　　但见天青风凛，山野茫茫，空气飘扬着阵阵花香酒香。

　　镇风楼的主殿装潢得精致华美，华玉，美酒佳肴，俨然一副宾主尽欢的盛景。

　　殷九弱和岁歌穿着同款婚服，出来给宾客敬酒，许多人为了讨个彩头，吉祥话一个比一个说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