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长(6)
他觉得李仁德出现后,好不容易在逐渐朝他软化的妈妈似乎又要被人给分走了,而且和他的生父比起来,李仁德乍一看也没好到哪去。
他的生父至少还有个皮囊可看,而李仁德呢?个子不高,长得也一般,没什么学历,还是个哑巴,如果有一天他也开始赌博酗酒……林翕恐怕半点也不会觉得意外。
他接受不了这样的第二个父亲,也没有人教过他要怎样去接受。
于是从李仁德来到家里之后,林翕就向他展开了长期的单方面对峙,用尽了他能想到的一切办法。
比如不回家吃饭,比如故意晚归,比如坚决不和李仁德说一句话。
小小少年的内心压抑多时,自我保护机制终于被激发,执行得顽固又坚决,几乎不容人劝说。而他越是这样,母亲林美玲对他的态度就越冷,家里的温度也就越低。
林翕后来想想,觉得这时期的李仁德其实也挺难的。因为他那个混蛋生父活着的时候间接导致了他姥姥的死亡,死后还留了一屁股的债,所以母亲的情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格外不稳定,林翕也是半斤八两。
也就是说,不会说话的李仁德来了他们家,得同时照顾这样情绪极端的两母子。
林翕觉得换成寻常人可能早就受不了了,但李仁德不一样。
他永远都是笑眯眯的,面对林美玲不定期发作的龟毛性子好脾气地应着,面对林翕的不说话就自己主动去摸索他的喜好,变着法给他做好吃的,碰壁了也就只是乐呵呵地笑。并且在发现林翕中午逐渐不回家后,为了能让他多吃一点,吃好一点,主动来学校食堂应聘。
谁知道他一个哑巴是怎么说动负责人的。
后来的林翕每每想起就觉得很难过,可少年时的他心里却看不见这些,只知道逃避。李仁德对他越好,他就逃得越厉害。
回想起上一世李仁德在母亲死后不久便白了头发,去他们以前家附近的公园秋千上一坐就是好几个下午,然后在身体日渐变差后难得顽固倔强地不肯就医,只默默塞给了林翕一本印满了存入日期的存折。
同样是满脸皱纹,可那时的李仁德却好像再也不会乐呵呵地笑了。
一想到这,林翕便忍不住偷偷擦了擦眼睛。
然后径直跑到了李仁德所在的打饭窗口。
林翕跑过去之前,上一位学生已经走了。正如高自健所说,这会儿学生窗口早就没什么菜剩下,其他师傅都去后边休息了,只有李仁德还站在那里,看看手里的菜,又看看面前食堂里三三两两的学生,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皱眉的样子看上去心不在焉极了。
直到看见林翕跑过去,那双眼才亮起来,下意识要伸手去掌勺。
可还没来得及拿起那银质的勺子,李仁德就注意到了林翕发红的眼圈,顿时急了,连连比划着问他怎么回事。
“不小心进沙子了,没事的。”林翕看着李仁德的样子,吸了吸鼻子,然后伸手指了个鸡蛋,喉头微顿道:“我想吃这个。”
李仁德来到林翕身边一年,林翕都没和他说过半句话。所以他一开嗓,李仁德的眼睛就立刻变得更亮了。
然后傻呵呵地笑起来,连忙给他打了个鸡蛋不说,还伸脑袋凑到旁边的教师食堂窗口去,比划着问那边的大婶要了个狮子头,打着手势说他等会会给钱。
李仁德为人憨厚,虽然不会说话,但身上亲和力却异常强,总能分分钟和周围人打好关系。所以那大婶没多说什么就给了,只是给的时候,忍不住好奇地看了林翕一眼。
大概是在奇怪他和李仁德的关系。
感觉到大婶的目光,李仁德立刻有些紧张地冲她挥手。他知道林翕不喜欢他,怕别人疑惑的眼光多了,会给这个敏感的孩子带去困扰。
可如今的林翕却是一点不在意,只弯起眼睛笑笑,说:“谢谢叔叔。”
话音落地,便让窗口里的李仁德呆在了原地。
……这孩子平时看都不看他,什么时候起会冲他笑了?而且还叫他叔叔?
林翕心里知道他一时半会可能会惊讶,会接受不来,也没想一次性改全了。所以打完饭后都没在窗口附近多逗留,头也不回地走开。
看起来刚刚对李仁德突然变好的态度就像是少年人遇到什么好事,心血来潮而已。
不过即便如此,也足够李仁德站在窗口里开心很久了,后面再有学生去打饭时候都能看见他脸上那堆满的笑容。
外边好不容易告别英语老师的高自健这时才匆匆跑进来,走近林翕后目光落向他碗里的狮子头,一下子笑起来说:“哎哟,我还想进来帮你说说呢,结果你已经打到狮子头啦?”
林翕抬头朝他笑道:“嗯,我叔叔给我打的。”
高自健一时也没分清“叔叔”和“我叔叔”的个中关系,只以为是午饭时间近尾声,食堂里的工作人员不想浪费卖给他的,连连点头。
然后看林翕笑得乖巧,忍不住伸手摸了他脑袋一把,说:“好,那就好。”
高自健坐下陪了林翕一会,便接到个电话说要早些回办公室,临走前他特地叮嘱林翕在他们班主任郝老师回来之前不可以出学校。
林翕应声,待高自健离开后再看向窗口,发现李仁德也被人喊到后厨洗碗去了。
快一点半的食堂里人愈发少,附近几乎就只剩下了林翕一个,和上一世他单独坐在宠咖里的场景莫名有些相似。
不过不一样的是,现在的林翕能看见食堂外的阳光,碗里还有个大大的狮子头,他没有烦闷到抽烟,而是忍不住欢快地晃了晃腿。
虽说很快便止住,但眼睛还是不自觉眯起来。
觉得现在这样,真好。
第5章
班主任郝莉是在下午最后一节课前才匆匆赶回来的。
林翕被她叫去办公室的时候,发现她的脸色不是很好看,有些发白。看见林翕进来,眉头皱了皱,声音轻冷道:“我听高老师说,你今天在校外被混混欺负了?”
林翕点头:“嗯。”
“他们打你了?打伤没有?”
林翕摇头,如实道:“我刚好碰见了高老师班上的学长,他们帮了我,那些人都跑了,没受伤。”
郝莉瞥他一眼,抿了抿唇,颇有几分意味不明道:“你今天倒是会说话。”
林翕愣住,不太明白:“……啊?”
然后他就这么和郝莉对视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高中时期林翕和郝莉之间的师生缘很浅薄,郝莉只带了他一年,高二分班之后就没再怎么见过。而在这浅薄的一年里,各方面都很平庸的林翕和班主任郝莉之间也几乎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交集,使尽翻翻记忆,能在里边留下笔墨的,好像只有两件事。
一个当然是混混事件了,之后郝莉对他多了几分关心。而另一件,是高一入学时的事。
李仁德是初三下学期来的林家,所以林翕高一刚开始那一阵的成绩格外差劲,尤其是郝莉教的数学,回回都是拖大后腿的存在。为此郝莉不得不找他谈话,和他说高一刚开始就这样,后边还怎么学云云。
然而任郝莉苦口婆心,林翕都始终坚持三棍子蹦不出一个屁原则,骂没用,罚也没用,成天只低着个头。郝莉气不过便想叫家长,起先让林翕自己带家长来,林翕不肯,郝莉就怒意冲冲地自己给林美玲打电话,然而林美玲也不愿意来。
当时拖沓了快半个月,郝莉才见到同样三棍子蹦不出什么屁的林美玲,气得她直骂林翕就是她班主任生涯的最大障碍。
后来近乎一年没管过林翕,林翕的成绩再怎么差劲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在生气也就只在考试后的班上骂一骂,除此之外没什么其他行动,基本也是这件事埋下的果。
林翕想起来了,再对上郝莉的目光,顿时有种给十年前不懂事的自己开家长会的尴尬之感,一时只觉得低头装哑不是,继续顺着郝莉的话应下去也不是,只能咧开嘴,强行冲郝莉干巴巴地“嘿嘿”了一声。
郝莉似乎是被他这个硬凹的丑陋笑容给惊到了,噎了半晌没说话,片刻后颇有点嫌弃地冲林翕挥了挥手说:“行了行了,以后上下学小心点。回头我让班长把我电话写给你,咱班不许带手机,但以后你特例,上课可以带,遇到事打我电话就行,这一阵我尽量都在学校晚点回,其他的我一会到班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