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君子道:“超度是超度,丧曲是丧曲。”
这句话有些奇怪,宁长渊一时没明白过来其中的区别。
世君子又道:“阁下既然提起了琼城百姓,那理应知道当年宁长渊屠城一事了。”
宁长渊心中一动,与傅云遥对了一个眼神,继而抬头仔细打量眼前这人。
世君子却并没有看他,仍然摩挲着手中那支箫,仿佛只是有意无意间提了一句。
沉默片刻,世君子轻笑一声,道:“其实这些事不过道听途说,谁又亲眼看见宁长渊屠城了。”
“哦?”宁长渊倒是觉得稀奇,这还时他头回听到有人为他说话,“你的意思,琼城的上万条命并非宁长渊所杀?”
世君子沉吟片刻后道:“我只是觉得当年会参加弑神之战,立下赫赫战功之人,有何初衷要做下这样的事情。”
他说罢又开始吹奏玉箫,只闻箫声空灵,如泣如诉。忽而,一个音调陡然急下。宁长渊身侧一阵杀气逼来,电光火石之间,世君子一把将他拽过侧身一翻,后退数步,身形没入芦苇荡中。
他摸出匕首指尖一弹,陡然间化作旋转光刃飞出,正与迎头劈过的渊虹撞在一处。眨眼间的功夫,芦苇纷纷被拦腰截断。
宁长渊心中一跳:不好,傅云遥这是又起心魔了!
彼时傅云遥双目之间凶骇杀气毕露,漆黑瞳孔隐隐透出红光,额间布满细密汗珠,面色冷若寒霜,正目光凶狠地盯着他们二人。
世君子上前一步将宁长渊护在身后,原本静立不动的傅云遥手中渊虹剑锋一转,猛地刺向世君子。
二人缠斗一处时,宁长渊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免得伤到自己。他还没跑出几步,突然被人揪住后领拖了回去。身后抵上一个炽热胸膛,宁长渊回过头,正撞见傅云遥的眸子里,他的神色有些恍惚,眉宇间压抑着痛楚。嗓音嘶哑道:“你去哪儿?”
傅云遥捂住阵痛的额头,想把心底冲起的烈火压下去。宁长渊这回学聪明了,他直接手脚并用抱了上去:“你在这儿呢,我还能去哪儿!”
他这话说的情真意切,傅云遥在恍惚之间努力辨认他所言是真是假。宁长渊生怕傅云遥感受不到似的,抱得极紧。傅云遥的下颌抵在他的肩窝处,渐渐平息了心底的暴动。半晌过后,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倒在了宁长渊身上。傅云遥又昏过去了。
宁长渊简直欲哭无泪,他正要将人背起来,才发现……没背动。人没背起来,宁长渊又在心里骂清离。
世君子拭去嘴角的一丝鲜血走过来:“云上君这是?”
宁长渊下意识不能叫这人看出傅云遥有心魔这事,笑道:“他最近发烧今天忘吃药了,这不,刚刚脑袋就给烧糊涂了。”
世君子点点头,眸光中却尽是打量神色。
这个理由虽然蹩脚,但是一时半会儿也没更好的解释了。宁长渊只是奇怪,傅云遥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心魔发作了。
他半拖半扛将人带回客栈,好不容易把人安顿好已经是后半夜了。躺在房间里的时候,又听到那阵箫声。
宁长渊的耳畔陡然间又响起那句:“我只是觉得当年会参加弑神之战,立下赫赫战功之人,有何初衷要做下这样的事情。”
那时候是为什么参加的弑神之战呢?宁长渊回忆了一会儿,大概是很久以前,他还是昆仑宁长渊的时候。
·
那是一个与往日无异的闷热午后,宁长渊正在昆仑山的静室打坐。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裂天动地的巨响。他跑到窗边探出大半个身子,抬头见天际显现一个巨大的漩涡,紫黑闪电如游龙在漆黑天空闪现,狂风吹拂,与轰鸣雷声交相呼应。动人心魄的奇景!
五境的百姓放下手中的活计出门抬头仰望这天降异景,丝毫不知接下来等待他们的是几近灭族的杀戮。
傍晚的云层比以往任何一天还要红,像是被鲜血浸染,晚风送来的气息间飘着几不可闻的血腥味。
一个月后的晚上,一阵瓢泼大雨。
已经脱了衣服打算入睡的宁长渊听说玄思来了,匆忙披了件外衣就跑去山门迎他。
他站在山口的棠花树下迎接好友,原本迎风盛开的棠花被这瓢泼大雨打焉,低垂进泥土里。
玄思浑身上下都被雨淋透,面色苍白,失魂落魄,头顶那尊墨玉冠松松垮垮,几缕长发垂落在双颊两侧。他从未见这样的玄思,宁长渊从岩石上一跃而下,将伞撑在他头顶,急切道:“阿泽。”
玄思置若罔闻。
明月真人对着道华真人摇头叹息:“预言成真!预言成真啊!”
不久后宁长渊才知道,前些时日的异景原来是洪荒恶兽冲破阀域降世所致。
洪荒恶兽嗜血如命,逞凶斗勇。降临此地第一件事便是血洗珈蓝。千百年来三界一直平静祥和,珈蓝并无备战之机,无数仙神被恶兽屠戮。今日天边格外灿烂的晚霞,便是珈蓝众神流下的鲜血。
而玄思的父亲玄澈与其夫人都在守卫珈蓝一役中殒命,一夜之间,玄思便失去双亲成了孤儿。
宁长渊愤恨难当,妄言要杀上珈蓝找恶兽报仇。
道华甩了他一巴掌,训道:“你去了只能白白送死!”
宁长渊不服,铮一下在道华面前拔出上邪剑,师徒二人刀剑相对。
道华冷冷笑道:“今日你若是能打败我,我便让你过去。”
宁长渊使出毕生功力,用了所有剑法,都未能打败道华。
他狼狈而归,道华收了剑,踉跄了一下身子。明月真人道:“这孩子天赋极高,再过个三年五载,恐怕你我都不是他的对手。”
当晚,宁长渊灰头土脸的回房,玄思还穿着那身沾着血的衣裳侧身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宁长渊跪坐在他床边地上,想出声喊他的名字,可是话到了嘴边什么也说不出口,于是他像从前玄思安慰他时那样,在他身边守了一整夜。
第二日,玄思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披落的长发重新束回墨玉冠中,神色恢复如常。可是宁长渊知道玄思表面不说,心里难过。杀父弑母之仇不共戴天,任谁也不能善罢甘休,而他也在心中暗暗立誓一定要杀了那些洪荒恶兽,为玄氏夫妇报仇。
可是很快,他便知道了自己有多不自量力。
血洗珈蓝后,洪荒恶兽强占珈蓝,自封为神。人间的暴君还讲究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可是这群异域的洪荒恶兽嚣张跋扈,毫无人性,不管服不服从,随意烧杀,践踏生灵。它们一路烧杀抢掠,大半个中境都已沦陷。
很快,不仅仅是中境,华山、九仙山、南海仙境一一陷落,珈蓝出逃的旧神,只剩下千人。
此时此刻,宁长渊因不能打败道华,而被困在昆仑山里每日刻苦修炼。外头不断有噩耗传来,他却连昆仑山都出不去,只能在无力的挫败感与漫长的等待中度日,每日立在山口只为等友人平安无事的来信。
很快,战火烧到了明月山,明月真人护送玄思出逃,死在了蛟龙手下。
此时此刻的中境,早已满目疮痍。四处流血漂橹、尸山如海,沉沉死气。绝望伴随着洪荒恶兽的来临笼罩了天地之际,天山菩提老祖座下的五名弟子为救苍生入世,他们号召仙道众人联合起来一起对抗伪神。
自此,弑神之战正式打响。
弑神之战展开的三年后,宁长渊与道华在昆仑山前又进行了一次比试。
无数次的比拼后,宁长渊自知论修为,他必定不会是道华的对手,于是与道华约定,用三招剑法决出胜负。棠花花瓣在铺天盖地的上邪剑光间纷然坠落。
一缕白发被斩下,飘零落地。
道华垂下手中的剑,面色有些许疲倦:“你可以下山了。”
宁长渊起早贪黑、苦心修炼,修为突飞猛进,等的就是今日。他兴致冲冲地跑回房间收拾了东西,就要下山去找玄思。临行前,看见道华仍旧立在山口,扔下一只不起眼的手环:“此下昆仑,你我师徒,缘分已尽。”
在听闻自己身世的一刹,宁长渊一门心思想要离开昆仑山,斩断与道华之间的联系。可是真走到这一步,他的心情五味杂陈,竟连他自己也读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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