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没听懂,苏斐月只好叹息道:“殿下,你不是太子妃,你留下来做人质,没什么用处,也威胁不到人。”
薛从筠:“?”
草。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没想到是他不配做人质,薛从筠目瞪口呆,他不放心江倦,江倦也是不放心薛从筠的,江倦焦急地问:“你要带他去哪儿?”
饶是处于这种情况,苏斐月对上江倦,态度总是温和的,他解释道:“太子妃放心吧,臣不会对六皇子下手,只是让他换一个地方歇歇脚。”
“那我跟他一起。”
苏斐月摇了摇头,“太子妃,你格外重要,这里有重兵把守,更为安全一些,你就待在这里吧。”
“你放心,臣不会对六皇子下手,更不会对你如何,待臣事成之后,自会放你们安然无恙地离去。”
江倦总算找到机会问他了,“你为什么要……筹划逼宫?”
看见苏斐月出现在这里,江倦是惊诧的,但惊诧过后,又觉得好像还挺说得通的。
安平侯的兵马从哪里来的?他一直待在京城,这可是天子脚下,若是敢招兵买马,肯定会被发现。
而且一直以来,安平侯真的挺没脑子的,江倦不觉得他做得到这种地步。
——蛰伏多年,悄无声息地换掉禁卫军,再趁弘兴帝病重,蒋将军不在京城之际,一举发兵。
安平侯不行,但是苏斐月完全可以。
只是……为什么呢?
他不是外祖父的得意门生吗?
他不是要荡涤世间一切不平吗?
等一下。
电光闪石之间,江倦想起了什么,苏斐月也开了口:“太子妃,你可还记得,臣与你聊过《桃花源记》?”
江倦迟疑道:“嗯。”
苏斐月神色向往,“若是能活在桃花源中,该有多好呢?”
“你……”
江倦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情。
他来自现代,那是一个公平公正的世界,也有一套秩序去约束所有人,江倦读《桃花源记》,读的是古人的向往,毕竟在古代,森严的等级才是常态。
驸马对《桃花源记》赞不绝口,对他救马夫也表示肯定,可是顾浦望听过此事之后,却是一脸的一言难尽。
他当时怎么就没有反应过来呢?
连顾浦望都这样,驸马会赞同,真的很奇怪。
“你想……创造一个桃花源?”
江倦震惊地问苏斐月。
苏斐月轻轻点头,“强权之下,必有压迫,我要这世间再无强权,也再无压迫。”
那你还挺厉害的。
这是江倦的第一反应。但下一刻,他目光一转,看见门外有一截断肢,江倦睫毛一颤,发现了最大的问题。
“吓着了吗?”
苏斐月见状,倒也没放在心上,“确实颇为惊世骇俗。就连我与老师通信,询问他的意见,老师不仅不再搭理我,甚至连上次登门拜访,都不再见我。”
江倦记得有这一回事,可是这不是关键,他摇了摇头,说:“我没有被吓着,只不过……”
“你说要世间再无强权,也再无压迫,可你让人一路杀进来,让这么多人丧了命,对他们来说,你不也是在压迫他们吗?”
苏斐月叹息道:“太子妃,牺牲不可避免,只要最终的结果是好的,便已足矣。”
江倦无法理解,“他们要是跟你一样,都希望建成一个桃花源,并且愿意为之献出生命,这才算牺牲,可他们不是,是你的人突然闯进来杀死她们,这不是牺牲,这是杀害。”
苏斐月听完,只是摇了摇头,失望道:“太子妃,我原以为你与我一样,心中都有一个桃花源,却不想……”
“你与他们无异。”
苏斐月道:“今日只是牺牲千百人,来日便可造福数千万人!”
“可是你要的桃花源,不是公正自由吗?”
江倦说:“你说你要创造一个桃花源,然后不由分说地杀了他们,你与你所厌恶的强权,又有什么区别?”
苏斐月一怔,过了许久,才微微笑道:“太子妃竟也如此能言善辩。”
这不是能言善辩,江倦确实就是这么认为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苏斐月不再与江倦往下说,只是轻声道:“太子妃就在此好好休息吧,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
他从江倦身边走过,走向躺在床上,又陷入了昏睡的弘兴帝,江倦又问他:“你这样……长公主知道吗?”
苏斐月目光微动,却是没有说话,只盯着弘兴帝,神色复杂。
他多年的执念,终于要在此终结。
行宫外。
丝帛缓缓展开,字迹遒劲有力。
——自刎于酉时前。
薛放离瞥了一眼,殷红的唇轻掀,笑得危险不已。
来使心惊胆战地低下头,但还是颤巍巍地把苏斐月的交待和盘托出,“苏大人说……望太子殿下多为太子妃考量一些。”
“白先生是他的老师不错,他也不愿伤及太子妃,但若是太子殿下不肯,那苏大人只好……”
“滚。”
薛放离阖了阖眼,双目血色涌动,形同恶鬼。
话已经带到,来使见状不敢再久留,软着脚就往外跑。
手指轻敲桌面,薛放离满心都是戾气,却又不得不静心思考。
蒋森涛尚在返程,再快也要明日才能赶到。
京中的禁卫军已经调来,但苏斐月的人马也在陆续赶来,不同于与安平侯的那一次对战,强行交战,胜算不高。
况且——他纵有千军万马,却只有江倦一个软肋,为他生忧,为他生惧,更为他踌躇不前。
“殿下,长公主带到了。”
侍卫押着长公主薛扶莺走入,与之一同走入的,还有顾相顾云之与顾浦望。
薛扶莺一身华服、鬓发散乱,神色疲惫不已,她好似是一路哭过来的,却又努力维持着天家之女的威严,“放离……”
顾云之道:“殿下,臣与望浦带人赶去之时,长公主险些也让人掳走。”
话落,他叹了一口气,“他怎么就走了岔路。”
顾云之不说还好,他一说,薛扶莺又开始流泪了,“斐月怎么会做出这种事?还有照时。他们、他们……”
“这么多年来,本宫原以为他在陪本宫游山玩水,却不知他在私下招兵买马,本宫与他朝夕相处,却也从未发现他包藏祸心,他……”
薛扶莺哽咽不已,她拿起帕子,轻拭眼泪,人也越发的憔悴。
薛扶莺恍惚道:“本宫的状元郎,怎就成了今日的乱臣贼子呢?”
时至今日,薛扶莺都还记得那一年,京城的牡丹花开得当真是漂亮。
她偷溜出宫,本是在赏花,忽然之间,听见一个少年郎的声音。
“老师,学生的志向从未有过更改。此生只愿——去浊扬清,荡涤世间一切不公!”
薛扶莺想,什么人,真是好大的口气。
她撩开帘子,朝外望去,红衣少年策马前行,衣袍翻飞间,眉宇尽是属于少年人的朝气与潇洒。
也许是看了太久,薛扶莺被发现了,少年瞥来一眼,随即一伸手,摘下一枝牡丹花,途径薛扶莺之时,他手一扬,这一枝牡丹花,就这么别在了薛扶莺的耳后。
薛扶莺一愣,本该大骂登徒子,可却是脸红了个遍,最终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远去,心口也砰砰跳个不停。
她的状元郎,有着世间最宽广的胸怀,也有宏伟的志向,他消沉过、也有过不得志,可最终也只是付之一笑,潇洒放过。
原来这是她以为,也只是她以为。
原来他没有付之一笑,也没有潇洒放过。
他——怀恨于心,筹谋多年。
连自己这个枕边人,都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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